倘若宋一寒白天應酬,晚上回來晚了,總是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房裏。和衣躺在榻上等他回來的韓未冬,會從淺淺的睡眠中醒來,有時候她懶得下榻幫他寬衣解帶,左手支著下巴側躺著瞧他躡手躡腳的模樣。他轉身見她醒來,便能放開些手腳,走近美人榻,韓未冬騰出些位置讓他坐下,他笑著捋一捋她額前的頭發,輕聲道:“以後別在這裏睡,躺到床上蓋好被子才是。”
韓未冬笑著點頭,以後卻還是一如既往地這樣等他。他一邊彎腰將她橫著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一邊閑話著些瑣事。宋府的內宅裏,主人的房內留著一盞油燈,那油燈的光影裏有夫妻二人的低吟淺笑。
宋少卿待韓未冬是極其體貼的,他似乎比同齡男子要成熟得多,更不用說對比自己小一些的韓未冬了。盡管韓未冬在外人看來是多麼得體懂事的樣子,在他眼裏總是需要照顧的孩子,這番疼愛落在周圍人的眼裏,滿滿都是豔羨。
紅塵之美有著多張麵孔,誰說平淡如水的相敬如賓,不是其中一張呢?
轉眼荷花又開了,宋家宅內卻沒有池塘,宋少卿說夏天最煩知了、青蛙叫喚。韓未冬想起多年前她從蘇菁的宅子出來的那個夜晚,聽著蛙叫嫌煩,如今得償所願,誰說不是上蒼恩賜,怎能不倍加珍惜呢?
那日午後,宋少卿托人傳話回來,說日暮時分會接她去赴宴。宋少卿倒是個別具一格的主兒,凡是可以帶著家眷的宴席,他都會帶著韓未冬,外人笑他懼內,他都一笑置之。次數多了,韓未冬倒是先開口:“同僚們打趣你懼內,我聽了不大舒服,以後的宴席,我還是少出現些才好。”韓未冬對於拿捏丈夫人事關係的尺度,有著與生俱來和後天耳濡目染的優勢。
宋少卿將她拉到腿上坐下,抱著她有些不悅道:“我堂堂男子,被人說懼內就覺得自己懼內,也太沒出息了!”見韓未冬又要解釋,忙哄著她道,“好了,你夫君哪有工夫介意這些?你以為我是怕你白日在家操持家務枯燥煩悶?是我覺得那些飯局實在太過枯燥繁冗,又推脫不了,才找夫人來陪我一起受罪的。”宋一寒總是這樣體貼,即使是為對方考慮,也是不露痕跡地恰到好處。
這樣的細節數不勝數,韓未冬扇著團扇徐徐展開了仆人送來的信箋,想著是赴怎樣的宴會,要配怎樣的衣服首飾,她的理智聰明,都留給了她的婚姻,用心地經營,不想有半點差池。信箋上宋一寒俊朗的字體映入眼中,她起初是一驚,隨後便咬住了嘴唇,胸口有難掩的起伏,她的另一隻手扶著大理石桌邊,不知道用什麼樣的方式來表達看見信箋上內容的心情。她轉身站起來,疾步往美人榻走去,她從前偏愛靠在上頭看書,宋一寒說那種慵懶的樣子真是迷人,而此刻,她隻想找個物件靠一靠。等她靠著坐下,才發現自己的手腕有些微顫,信箋早已掉在了地上,上頭赫然寫著:今晚酉時,洛陽來的夏氏商人長子會宴請我們,同席的還有劉尚書、陳侍郎。
她原本將這些已經埋藏至記憶深處,她費盡一切力氣隻想著要好好過好現在的生活,與那段往事徹底斷開,隻是這一瞬,洛陽、夏家、長子,這六個字,打翻了她持續至今的安穩心情。那些往事在內心深處翻騰著,韓未冬鎖著眉,抿著嘴,她連想都不願意想,那個人不值得自己懷念,他當年的不告而別,就已經是最直白的恩斷義絕了,是啊,浪子怎麼會回頭呢?他傷害了她最真誠最純潔的感情,他還怎麼配讓自己想起?!這些年,她是不甘的,她是氣憤的,但她執著地認為,這些情緒,是脫離了愛的,到了最後,僅僅是執拗著一口氣而已。
去,還是不去?等到她狠狠地平複了心情,立即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如果去,她遇見了他,該以何應對?或寒暄,或賠笑……總之她做不出不識大體的事情,也不願意糾纏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可是她怕自己掩飾不好,露出情緒上的波動怎麼辦?那段她覺得荒唐的往事,在旁人看來算是名副其實的“醜聞”,便是坐實了的。
若是不去,旁人覺得奇怪不說,宋一寒會作何感想?當年她有心向宋一寒坦白自己這三年的去向,宋一寒沒有讓她說下去,她便順勢不再說了。那時候並不覺得不妥,如今經營婚姻這些日子,她明白兩人過日子,不能再隻想著自己,她的臉麵是夫君的臉麵,是宋家的臉麵。本以為與那人再也不會遇到,可誰想到後會竟然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