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未冬隻是本能地搖了搖頭,笑了笑,她笑得很不得體,笑得很慘淡,她自己沒有發現,又或許她發覺了,也沒法控製。
眾人又說了些散場前的話,隨後便歡快地散了,夏家長子將他們一一送至門口。韓未冬不知道是如何走到門口,又是如何坐上自家馬車的,直到馬車車輪緩緩轉動,她才發現身上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而額上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順著下頜流了下來。
她一把握住了身旁的宋一寒的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宋一寒的身上有些酒氣,卻是她覺得自己活著的唯一憑證,她微微張口,喘著氣。宋一寒抬起另一隻手,極盡溫柔地將她的頭擱在自己的肩膀上。馬車依舊行著,因為路麵不平稍有些顛簸,車外是蛙聲一片。
“那時候我在繁蒼樓的二樓包廂等你,待到雨小了,我便起身出來想迎你……”那是他們來時的話題,被韓未冬打斷過,宋一寒卻在這一刻續上了,“我在二樓走廊,見著一位女子,撐著二十四股墨荷傘,從車上下來,待到簷下,她徐徐收了傘,待傘上的水滴了滴,又踮起腳來,往樓上望了望,背著彩虹走了進來,讓我頭一次覺得《詩經》不是騙人的:蒹葭蒼蒼、窈窕淑女。她沒有走對包廂,可惜,我沒來得及阻止。”
這話像是抽離了韓未冬最後的一絲力氣,她整個人都癱軟地靠在了宋一寒的身上,她說不出話來,隻是呼吸聲音更重了。她就是沒有力氣,從前那種骨子裏的驕傲精氣神兒已不知蹤影。
宋一寒是將她橫著抱回內室的,他將她小心地放在她最喜歡的美人榻上,想要來點燈的下人被他揮手攔下了。韓未冬雙手摟著他的脖子,臉上寫著的是無法掩飾的無盡悲傷,她眼中的悲傷似乎能將這黑夜吞噬了,她說不出話來,對著宋一寒搖了搖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她想要表達給宋一寒的意思很簡單,隻有三個字——不要走。向來對她言聽計從的宋一寒,卻無情地將雙手鬆開,然後抬手理了理她額前淩亂的碎發,接著輕輕地俯身上前,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額頭,最後他在黑暗中轉身,轉身之際極盡輕柔地說道:“這一夜,你自己熬過來。”她抬手想抓住他的手,或是衣袖也行,卻什麼也沒有抓住,隻聽見房門輕輕合上的聲音,那無邊的黑暗洶湧而來,她抬頭看著灑進來的月光,咬著嘴唇,眼淚噴湧而出。
原來他並不曾背叛他們的感情,夏至……這個出現在她最美好季節裏的男子,有著最幹淨的孩子氣般的笑容的男子,他的一切都栩栩如生地浮現在韓未冬的眼前,她與他最後的聲嘶力竭,不是他們不懂愛情,而是他們的愛情沒法脫離與生俱來不愁吃穿的環境,他們誰都沒有錯,隻是緣分盡了,而徒留的愛情隻會讓他們彼此折磨。韓未冬努力地想坐起來,卻渾身乏力,她想著與他的最後一麵,她說的那些絕情的話,她連一個笑容都沒有給他,誰會知道,那是他們最後的告別啊……她恨自己,如果一早知道那是一場生離死別,她最起碼可以與他說上幾句體己的話啊。那麼寒冷的天氣裏,他至死都不放開他們的定情信物,他怎麼那樣傻!韓未冬寧願他活在嫣兒的萬花樓裏,她寧願相信浪子不會回頭,寧願恨他怨他逼著自己忘記他,至少,至少他是活著的呀!她的眼淚無法停止,她取過榻上的帕子,捂著臉,不顧她這些年來端莊優雅的形象,蜷成一團嗚嗚地哭著……
可她又想起了宋一寒與她的對話,他其實一早就知道她這三年來的經曆,他一早就知道,可他生生等了自己三年,他說他三年來忙於治水多謝韓姑娘出現,那樣拙劣的謊言她竟然天真地沒有懷疑。他即使治水也可以結婚生子啊,可是他真的等了自己三年,他從未因為這三年怪過自己,指責過自己,他對自己……是那樣好。想到這裏,她又痛恨自己又心疼起宋一寒來。
紅塵再斑斕,誰知道那豔麗的色彩下受了多少罪和孽呢?
等到韓未冬坐直了身子的時候,她看見銅鏡中映出的並不是自己哭花的臉,而是一座樓,上書四個大字——慈悲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