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坐在我麵前的韓未冬雖然淚眼婆娑,神態舉止卻流露出大家閨秀的風範,她看著我和我們之間的茶具道:“我真的可以回到我最想回到的那一刻嗎?”
從未在我接待客人時說過話的葉一城,破天荒地開了口:“韓姑娘,這世上的命一早就是定好的。有些時候,順水推舟才是智慧。”
我不大懂葉一城的話,但是似乎韓未冬有些明白,她紅著眼眶在葉一城的身上停了停,囁嚅了一下嘴唇,終究沒有回話。
我們之間的三杯茶已經涼透,韓未冬傾身上前,三指執起茶盞,自嘲一笑:“慈悲飲,一飲放下江湖恩怨。我韓未冬居深閨多年,哪有什麼江湖恩怨?”她側身飲盡,放回茶盞,執起第二杯,自言自語道,“慈悲飲,二飲忘卻紅塵疾苦?”她苦笑著說道,“紅塵本無罪,疾苦的是人心,關紅塵什麼事呢?”她抬手飲下,卻怔怔地看著我,自問自答道,“素問姑娘,你有沒有因為一見鍾情而奮不顧身地愛上一個人?我有。你有沒有因為時間的早或者晚,而無法愛上一個真正好的人?我有。你有沒有因為執著於眼前的黑暗,忘卻了身後的那片光?我有。”她突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我很想告訴她,我很想體會她的心情,隻要有人願意來接我,但是那個人,他一直沒有來。
韓未冬執起第三杯茶盞,看著我道:“慈悲飲,三飲不負人間慈悲?”我並不答話,抬頭看了看懸空的紅色燈籠,燈籠光圈下的她掩麵哭泣,我想她從頭至尾並未做錯什麼,而命運本身不就是充滿了陰差陽錯嗎?人間的慈悲,不過是大徹大悟之後的放下罷了。韓未冬指縫裏滿是淚水,抬起頭來:“我想求一個了斷。”她終於抬手飲盡了盞中的茶。
對於韓未冬的強大,從她的故事裏,我已經有了充足的了解。看著眼前已經消失的人,我很好奇她的所謂了斷。葉一城將壺中的殘茶都灑在了茶台上,看著我道:“我也很好奇。”
烏金石的茶台上,起初並無變化,再定睛一瞧,發現畫麵呈現的正是晚上。
烏雲緩緩移開,天上的一輪圓月顯露了出來,照亮了紅色牌匾上黑色的大字——蘇府,府內隱約傳來說話聲、笑聲。一位老仆人打著燈籠給身後的人引路,待到門口,老仆人身後的人對他低語了幾句,微微頷首,老仆人點點頭,待那人提著裙子跨過門檻才彎腰退下。那人行至門口處石獅子旁,借著燈籠的光,輪廓逐漸顯示出來的正是韓未冬。
韓未冬抬頭回望了一眼蘇府,目光回落在了石獅子上,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她終於發現自己回到了一切開始的時候,她使勁捏了捏袖子中的手指,微微的疼痛感讓她狠狠地鬆了一口氣。她緩緩閉上眼睛,往前走了幾步,隨即停下,然後她又回頭看了看蘇府門口的石獅子,再轉過身子,望著黑暗的巷子的方向。她的馬車,應該是從那個方向駛來,和若幹年前一樣,然後……然後有了她和他的陰差陽錯,有了她和他的千帆過盡,有了她和他的陌路同途……
韓未冬希望那巷子裏行來的馬車能快一些,又最好……慢一些,她此刻還是當初涉世未深的小女兒模樣,可是懷揣著的是一顆曆盡滄桑的心。她想最美不過初見,她想那時一個年少一個無瑕,她想那時候……多麼美好啊。
黑黢黢的巷子盡頭傳來了越來越近的馬車聲,車輪的聲音好似滾在她的心尖上,韓未冬垂著的手一下子攥住了她的裙子,她的手在微微發顫,目光卻死死地盯著那聲音的方向。在黑暗與燈光交界處,駛來了一輛馬車,她一眼便注意到那車夫並不是她韓家的,刹那間她的眼眶蓄滿了淚水。
她清晰地記得挑起車簾戴著墨玉扳指的那隻手的主人,拉開包廂門引她入座的笑容,南山寺下他坐在她對麵埋頭吃麵時偷偷滴落的眼淚,站在長安街市送她的白玉簪子,長安城外石碑前他們倆決定要共度一生的擁抱,旅途中的兩人一馬,他與她街邊喝的那兩碗豆花……他與自己的一切,她通通記得,在這一刻回憶放肆地浮現在眼前,她終於站在了與他初識的路口,是孽是緣是劫是難?隻有她自己心裏頭明白,明明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可因為愛,卻死死地糾纏在了一起,燦爛如煙火,可逃不過的是灰飛煙滅。
馬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驀地上前了一步,她好想看一看那車中人的臉,哪怕隻有一眼,那張她拚命要忘記的臉,正是那張臉,笑的、哭的、生氣的,點亮過她的人生。雖然那一段人生並不都是甜蜜恩愛,可她是多麼想念,她誤會了他,帶著埋怨和倔強離開了他們的那段感情,可是如果沒有那個誤會,她也清楚地知道她與夏至,是走不到永遠的。盡管她明白那些道理,盡管她已經從開始到結局走了一遭,可她還是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