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客棧48(1 / 3)

十一

第二天就舉行了接待的慶典,從前的這種外事活動,因為林素問隻是旁觀者並無什麼感慨,這次她切身處地地參與了一回,卻將酸甜苦辣悉數嚐了個遍。

那是大雪紛飛的午後,將士們按照禮部的安排皆已經排列成數個方陣,整齊劃一的形象在雪中頗有氣勢。林素問綰起了垂雲發髻,佩戴了一朵紅色的牡丹,這個季節本沒有牡丹,林素問頭上的這朵是工匠們用金銀絲線製作而成,若不近看是看不出真假的,連花蕊都栩栩如生。她又換上了工匠們花費數月時間趕製的禮服,明黃色為主調的禮服下擺便有十尺之長,上麵鳥獸成雙,花團錦簇,富麗堂皇。

當林素問雙手交錯放於腹部前,出現在天元殿外的時候,台基邊的將士們都已挺直腰板收緊手中長槍,向她致敬。林素問腳下的積雪雖已清理幹淨,可紛揚的雪花還在落著,給腳下的石板路鋪上了一層晶瑩的地毯。她的紅唇在雪天中格外醒目,她的氣場足夠撐起這樣的壯麗,眾人心中的小公主,似乎借著這樣的形式宣告了她的成長。

一路前行,直至三丈龍鳳台基之下,她看見了身著黛色廣袖禮服的葉宗師,雪花落在他的眉眼上又迅速消融。

漫天大雪中,葉一城目視著林素問一步步朝自己走來,這個小姑娘真的就像她自己著急的時候所說——長大了,出落得傾國傾城。他從前希望她永遠不要長大才好,如今看見她的模樣,卻希望她能長得再快一些。隻一會兒,林素問走到了葉一城的麵前,葉一城的眼波轉了轉,他衝著走來的林素問微微一笑,隨即抬起手,從廣袖中露出的手心朝上出現在了林素問麵前。

林素問有些緊張地回以一笑,接著伸出手放在了他的手心裏,隨後葉一城領著林素問邁上了雕有走獸的台階。林素問隻覺他的掌心幹燥又溫暖,那種從指尖傳來的溫度能抵禦此刻的寒冷,讓她的緊張消於無形,她很想側一側臉看看葉宗師,他難得穿得這麼正經,這樣……好看,她也想問問他自己穿得這樣正經好不好看?分明是她自己指尖輕顫,卻以為是葉一城緊張,於是開口打趣道:“下回能有這樣的萬眾矚目,該是我成親的時候了。”她自己輕輕地笑了一下,目光瞥見葉一城麵無表情,才覺得這個笑話不大好笑,便悻悻地閉上了嘴。

“背好了嗎?”葉一城聲音不大,隻能讓一邊的林素問聽得清。

葉一城的發聲讓林素問身子微微一顫,她沒想到在這樣的場合下,葉宗師居然會和自己說話,葉宗師果然是葉宗師,真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她壓低了聲音回道:“差……差不多了。”說罷被他握住的指尖忍不住動了動。

葉一城目視前方,繼續領著她拾級而上,低沉而有力的聲音響起:“等一會兒,我說一句,你說一句。”不等林素問反應過來,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你不用害怕,我與你同在;你不用慌亂,我必守護你,扶持你。我是你的宗師。”語畢,已行至頂端,他的手輕輕鬆開,林素問的手指頭在這一刻失去了溫度,可她的心裏卻有著無以名狀的安穩。

林素問轉身看向遠方,葉一城退後了半步,很快,葉一城的聲音在她身後響了起來:“本國華夏,見遠方來客,不亦樂乎。”

林素問微微一笑,隨即說道:“本國華夏,見遠方來客,不亦樂乎。”她的聲音帶著這個年紀的稚嫩,帶著皇家的風範,她的表情在這一刻神聖不可褻瀆。

這是一場冰天雪地中的外交見麵,這是一場借著外交各懷心思的會晤,這是一場讓萬人見證了公主素問的成長禮。她於萬人之上,他在她身後,一臉的雲淡風輕,目光卻隻落在她的背影上。

冗長的見麵禮終於結束,華夏國在殿內設了筵席。開席後不久,皇上皇後款款而來,一行人會晤後,魏國公主便被安排到了林素問的身旁入座。精心打扮的舜華看著林素問的目光總帶著打趣的笑意,終於省去了繁文縟節,她也放鬆了一些,揉了揉太陽穴對林素問低聲道:“你非皇室親生,卻來迎接血統純正的本公主,難怪你如此慎重緊張。”

林素問下意識地看了看不遠處的葉宗師,他正與皇上說著話,顯然不知這裏的事情。林素問瞥了一眼這個越來越不討喜的女人道:“我慎重是因為這樣的典禮,並非你,況且宗師在我的身後,我又有什麼好緊張的呢?”頓了頓,又想起她的第一句“非皇室親生”的話,忍不住笑了笑,她不是沒有聽說過這些話,平靜地道,“我的生父為國捐軀,生母出身名門,養父養母是華夏皇上皇後,對於血統的純正上你理解得有些偏差,我並不吃驚。”說罷她直起身來,對舒嬤嬤道:“是時候回去更衣了。”素問不再理會她,隻想著忍到她走了便好了。

在林素問整理好裙擺,對皇上皇後行了禮轉身之際,聽見了魏國公主的聲音:“本公主出訪列國,第一站便是華夏,不為別的,隻為求親。”

林素問側著的身子凝住了,她不可思議地又回味了下這番話,隨後想想有些痛心:越之墨年紀與自己一般大小,娶了這個公主未免太慘了。

舜華的聲音再一次響起:“父皇離世後,並無男嗣,待本公主歸國後便繼承皇位,所以與本公主結親者,也會做魏國的國王。”她看了一眼林素問,帶著一如既往的笑意,又將目光移至殿上,挑了挑眉毛道,“舜華與華夏國葉宗師,有同門情誼,兩人都未婚配,也都有治國之才,若結兩人之好,可保邊境百年平安。陛下,您說呢?”

殿下一片安靜,連絲竹之聲都停止了,筵席的賓客都將目光集中在了這兩人的身上。林素問終於動了動,轉向殿上葉宗師的方向,她仰頭望著一如既往高高在上的他,恍惚中葉宗師也看了她一眼,隨即目光輕輕離去,帶著微笑道:“承蒙師妹有心,你是魏國公主,理當由對方提親才是……”話音未落,殿下的人們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更有人發出了笑聲。

林素問隻覺得殿外的寒風都吹進了自己的身體裏,凍僵了一般麻木起來,她僵硬地轉身,腦中都是雪花紛揚。這一刻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巨大孤獨,她孤獨地走在金碧輝煌的大殿內,走在寒冬飄雪的台階上,走在三千將士讓出來的道路中,而那殿堂、台階和將士們,都將孤獨投還於她。她來的路上與他並肩而行,無懼風雪,一轉眼,她孤身一人走在回去的雪地裏。她覺得葉宗師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了,可葉宗師的話還在耳畔:“你不用害怕,我與你同在;你不用慌亂,我必守護你,扶持你。我是你的宗師。”她突然停住了腳步,突然醒悟到,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是自己的宗師,她不曾享有過什麼特權,換作誰他都會如此,這份情誼給的是他的徒弟,而不是自己,師徒情誼而已。原來,她同葉宗師,從來沒有走近過,又談何走遠呢?這一刻她突然明白,患得患失的情愫,原來是愛啊。她的人生裏第一次意識到愛,是發現對方並不愛自己的時候。

隆重的接待儀式結束的當天晚上,失魂落魄的林素問迎來了另一個噩耗——明天就要去書院裏上課。帶來這個噩耗的自然是越之墨,隻是他說這話的時候不像往常帶著幾分不懷好意,而是有些欣欣然的喜悅,他說:“明兒我還是坐你的車去學堂,這些天實在太冷了,我心疼我那馬兒,倒不是非要蹭你的車,隻是父皇說我的吃穿用度能節省就得節省,所以我想著你的車子……”

之前越之墨蹭自己的馬車從未如此解釋過,今兒絮絮叨叨了一堆。林素問“哦”了一聲,並未覺得異常,歎了一口氣道:“好久沒有吃思源軒的包子了。”兩人就思源軒內的包子新品種交流了一番。

越之墨離開之際,又轉過頭來,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道:“哎,素問,別說,你今兒還挺好看的。”

林素問被他這話誇得笑了起來,想想還是和越之墨這樣的兄弟情來得痛快,不用患得患失,笑道:“快凍死了。今年的雪下得好大呢。”說罷捧著小銅爐走到了窗前,與越之墨並肩望著外頭還在下的雪。

越之墨點點頭,夜空中的雪落在了簷下的長廊上,他轉頭看了看林素問,近在咫尺的她讓他覺得格外溫暖,隨即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好啦,等你到了長安書院,我們一起打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