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時節初至,綿綿春雨淅淅瀝瀝地纏了人數日,像是說不完、道不盡的故事,每每以為將要走到結局,漫不經心的軟風一吹,又掀開一頁新章。
潮氣漫上窗欞,普通的農家婦人抬起窗緣,窗前恰好站著一個黑衣散發的男子,可她卻看也不看,便將那木著朝著男子的方向立起,木著觸及了男子身體,徑直穿了進去,但窗裏窗外的兩人都似無所覺,婦人支好窗戶便又匆匆忙地離去了。
半扇窗子“插”在身子裏的男子側立在窗前,看也不看身旁的“凶器”,隻愣怔怔地盯著房簷外霧簾般的細雨。
他慢慢地抬起一手,伸進雨中,雨水盡數穿了過去。青白僵硬的臉上一如呆傻般沒有表情。
野鬼的世界其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麼詭惻駭人,除了些走歪門邪道、終日琢磨害人的厲鬼,大多數的孤魂野鬼還是像迷路的旅人,因一些說不準的原由錯過了入冥府的機會,隻好日日流連在人間,卻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鬼並非沒有壽命,這種不具有法力的孤鬼,體內陰氣耗盡,便也就永遠地消失在無人知道的地方了,隻是這一過程十分的漫長罷了。
而這些時間多得不知道該擱哪兒的野鬼,其實也就像人類中的無業遊民一般,還不用愁五穀雜糧、凡塵俗世,隻是今天去這串串門,明日到那兒嘮嘮嗑,聊些生前趣事,鬼生見聞解悶兒而已。所以說,八卦才是生靈精粹,管你生前是富商權貴,還是貧農乞丐,死後也就八卦之魂還熊熊不滅,愈燃愈烈。
因此,塘子裏的水還沒漲半寸,阜莊方圓百裏的鬼就都知道了——
“傻小子到了阜莊,還是那麼蠢笨的模樣,終日不做什麼,也沒人知道他那缺根弦的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傻小子算不上新鬼,也沒鬼知道他出現的確切時間,大概是因為他一直都太安靜,而且總是習慣性一樣躲在隱蔽處。
一開始眾鬼們以為來了個高嶺之花,不屑同他們打交道,但是後來漸漸地,大家都一致認同這隻鬼根本就是腦子不靈光,是個傻鬼。
唉,真是可憐啊,按常理來說,生前有何疾病,死後都會恢複原樣,可偏這傻小子倒黴,這腦子裏的毛病沒準活著的時候怎麼拖累他,想不到死了死了,還陰魂不散地跟著。
鬼們一邊這樣可憐著,一邊或明或暗地拿傻小子打趣,傻小子從來不說話,也沒鬼知道他叫什麼,幹脆就直接叫傻小子了。
然而傻小子當真是個傻鬼嗎?
變成鬼的影子無聲地收回手,其實他也不是真如那些同類所說的大腦不健全,至少他還記得,自己叫影子,是隻屬於一個人的影子。
在他那短暫的人生中,黑暗,沉默,早已成了全部,他習慣了沉默,也不適應暴露在別人的眼中,這種天性一直保留到了今日。
當然,他會被鬼當成傻子,也不完全是源於性格和習慣,與正常的人類相比,影子在與人相處方麵的確是過於愚笨。二十年沒有與人交流,一個月都說不上一兩句話的人,不能指望他變成鬼後就八麵玲瓏、左右逢源。口齒愚鈍,反應慢半拍,這些不自覺的表現落到旁人眼中,也就變成了心恙之征。
入夜了,萬家燈火逐漸暗淡,城外廢宅中,熱鬧倒是才剛剛開始。
妖豔的女鬼芝娘扭著翹臀穿過被野草掩映的宅門,從外麵看來陰森寂靜的荒宅,一進了這朱門裏,各種喧嘩聲卻不絕於耳。
幾個樣貌粗獷的漢子立時歡呼一聲,嬉皮笑臉地同芝娘開著粗俗的玩笑,芝娘挽著薄紗羽衣,若隱若現地遮在半裸的酥胸前,嬌滴滴地與這些生前的武夫、屠戶周旋。
前堂裏布滿青黃色的鬼火,照得烏溜溜的家具,青冒冒的鬼臉。
圍在堂前院角玩跳格子的孩兒鬼;懶洋洋倒在樹下抱著永遠也喝不幹的酒葫蘆的醉死鬼;剔牙摳腳袒胸露背的粗漢鬼;搖頭晃腦酸言酸語的書生鬼;走到哪兒都提著扁擔鋤頭腰間掛著旱煙的老漢鬼;濃妝豔抹搔首弄姿的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