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中已彙聚了我命人飛傳的十幾名醫師。我冷眼看了一陣他們的忙碌,離開了房間。
我派人傳來池落影,要他在今晚以前集結一切可以集結的力量。
池落影一貫地奉命行事,並不多問。
他離開後,我獨坐於書房。
我覺得房間如此空曠,連怦然心跳都可見蒼冷回音。
淡淡陽光濾過窗欞,在地上投成層層陰影。某種深沉冰冷的東西自那些陰影中水一般湧起,慢慢鑽進我的身體。我的手抖得不能克製。
懷楓居那邊忽然傳來隱約的混亂,我心中驀然一沉。這才發現我躲到這裏,其實隻是不能去麵對那些大夫,不願聽人告訴我他們已束手無策。
我覺得四壁書架忽然旋轉,如欲迎頭倒下。
我一躍而起,奔出房門,奔向紅蓮峰。
西屬第四堆大石。
有四個星形斑點的那塊。
左旋兩次,上抬一次,右旋三周----
地麵無聲出現一個洞口。
我拾級而下,亮起火折,地下湖水閃閃發光。
解下湖邊小船,我很快劃到了岸邊。熄滅手上火光後,四下隻剩不見五指的黑暗。但我已對這裏的一切爛熟於心,摸到牆上機關,打開石門。走進之後,石門自動關閉。
終於到了這裏,我才覺得萬分疲乏。
我背靠石門沉默片刻,漠然說道:
‘我隻是來告訴你,我已決定攻打慕容家。‘
黑暗中沒有回答。
我知道我不會聽見任何回答。很多年來,我在這裏說過無數句話,然而我不曾聽到過一句回音。
我想這一切終於也到了盡頭。
‘你願意怎樣就怎樣吧,‘ 我說,‘我再沒有什麼可以拿來威脅。‘
我緩緩坐倒:‘池楓快要死了,慕容湄刺了他一劍。‘ 我說。
我低下頭去,將臉埋在掌中,然而我久已沒有眼淚。
… …
不知多久以後我站起身來,我覺得現在我已經可以去看望此刻也許已無生機的池楓,而不至在眾人麵前大失常態。
我旋開石門。
這時我聽見兩聲咳嗽。然後有什麼東西破空而來,來勢甚緩,並非暗器。我伸手接住。
手中細潤光潔,形狀似乎是個圓盒。
我片刻驚愕,腦中忽靈光一閃,我立刻走出石室,合上石門。
在門外我點起火折,看見手中是一隻精巧瓷盒,似曾相識。我屏住呼吸打開盒蓋,裏麵半盒晶瑩藥膏----
紛雜往事揚塵撲麵,讓我的心跳停了一停,然後瘋狂躍動。
懷楓居中眾醫束手,坐困愁城。
我搶至池楓床前,將盒中碧綠藥膏全部塗上他的傷口。我眼中再無其它,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傷口血流。
我看見血勢漸緩,最後,居然止住。
我眼前一片蒼茫,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回顧幾名目瞪口呆的大夫:
‘接下來該如何?‘ 我問。
第二日清晨池楓仍然昏迷,關節處俱已因淤血腫脹,但卻已脈象趨穩,暫時脫離險境。
池落影便於此時求見。
我知道人馬已集合完畢。我並不會就此放棄攻打慕容家的計劃,盡管這一次我也許可以救回池楓。
我離開懷楓居,與他同去書房商議。
一切安排妥當已是下午。池落影明日一早便會出發。
廚房早已派人送來午飯,我全無食欲。提起食盒,我去了紅蓮峰。
‘池楓大約已經沒事。‘ 我說,‘多謝你的碧影露。‘
當然並無回音。
‘但我仍會攻打慕容門。‘ 我並不想隱瞞。
她笑。
那一聲幾不可聞的笑令我疑是幻覺,長久以來除去她的呼吸和咳嗽,我並不曾聽到過其它。
‘你當然會。‘
黑暗中響起一個嘶啞的聲音,一字字說來無限生硬。
是她在大火中熏壞的嗓音,我隻在她剛剛蘇醒時聽過,而她從此不肯開口。因為曾經一度,她的聲音如春雨霖鈴。
*無聲悲笑。
她仍然知道我,無需多言便可解讀我的心思。
而我也同樣知道她,我了解她每一次轉念,她始終不肯付於我的那顆真心。
早在我們初見時,我便發覺,我們總可以輕易洞悉對方肺腑。
我永遠記得初見她的那一天,重陽已過,冷雨方歇。
我坐在慕容家的花廳,對麵慕容安卮酒相陪。半分薄醉裏,看院中水光殘蕙,腐葉蒼苔,白菊漠漠。
彼時慕容安正言辭曲折藏鋒試探,我一笑釋杯,卻見滿目蕭條裏走出一個人來。
明明隻是盈盈靜靜地走出,卻如聲色驚心天外一劍,豔影浮離,秋光一時俱破;又似畫筆神來,胭脂重彩潑上素筆工繪,刹那粲粲神生。
她走過這一路,讓我覺得花都不再成花,萬物都萎謝得不複成形。唯有她,是那衰隴墟煙敗萍寒水上砰然獨放的一枝紅蓮。
‘舍妹慕容寧。‘ 慕容安就在那時笑說。
我心下立時分明。
那日黃昏,慕容安暫離安排酒宴,留我與她獨處。
她無言把玩火刀火石,一次次擊出輕響,還有火光。忽然抬頭望我:
‘你已決定了,是麼?‘
我望著她,點點頭。
‘你也是吧。‘ 我說。
她寒寒微笑,令我想起紅蓮風轉,月光一漾。
‘決定了要放棄那個人?‘ 我問她。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怔一怔,第一次有所驚疑。
當她望我的第一眼,我已知道在她心中另有人在。要她在如此情形下嫁入池家,慕容安此心可誅,但我卻不會因此而放棄。
‘我不會在意,‘ 我一笑,‘隻要從此了結。‘
‘你放心。‘ 片刻後,她說。
從議婚,納采,到將她迎娶出門隻用了短短十天。
她的嫁妝鋪張精美,決非倉促間置辦得來,看來慕容府早對我誌在必得。
浩蕩車隊離開江南,北行景物越見蒼涼。
她終日車中默坐,無喜無憂。直到一日薄暮時分,一隻鷂鷹跟上車隊,半空盤旋,不肯離去。
我看出那鷂鷹經人馴養,正決定將其射下,她卻忽然命令停車,下車吹響銅哨,鷂鷹一聲長唳,落上她左肩。
我知道必與那人有關。
果然她很快便來找我。
‘可不可以稍微繞路去一次雲桐山?‘ 她問。
我沒有出聲。
‘這是最後一次,‘ 她說,‘我隻是去救他的性命。‘
我望著這冷淡女子從未有過的焦急驚惶,‘我和你同去。‘ 我說。
我命令迎親隊伍次日繼續北上,鷂鷹引路,我和她各騎一匹快馬連夜疾馳。天色未明我們已到達雲桐山。
我幫她從陷井裏救出了那個人,他傷勢之重令我心驚。當她叫出他的名字,我才知道原來他是關荻。那個聲名遠播的年青捕快,即使遠在塞北我也早已有所耳聞。
我以內力護住他已十分虛弱的心脈,慕容寧從家中攜來的碧影露也頗見神效。當他脫離險境,在一個附近農家安頓下來,我留下慕容寧照料他傷勢,獨自出山。
我在山下的雲桐鎮住了二十天。
就在第二十一天清晨,她敲響了我客棧房門。
我披衣開門,她在冥冥霧氣中看我,聲音無比疲倦:
‘我們這就走吧。‘
我不曾多說,回房係上外袍,帶她走向馬廄。
我們飛馬疾馳,一路上她從不肯多事歇息。數千裏路程隻用了十餘天。
莊中早已預備停當,回莊當天我們便完成了禮儀。
成親當晚她冷靜主動地與我成就夫妻之實,然後數日以來,她第一次安然睡去。
但是我無法安眠。
我知道她如此疲於奔命,將自己逼成毫無退路,隻因她愛他至深,惟恐一見之下,她會功虧一簣臨陣動搖。
我從沒見過她這樣的女子,可以如此烈士斷腕,痛斷決絕。但是這樣不計代價的舍卻之後,我不知道她還為自己剩了些什麼。
就是在那一晚我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力量去挽回這樣一個激烈女子的心。
關荻果然在我們婚後兩天來到紅蓮鎮。
他仍沒有放棄,仍想要入莊來見她。然而紅蓮山莊守衛森嚴,他不得其門而入。
我並沒有告訴她這些,我想她其實都可以猜到。
但我很快發覺,即使他們永不見麵,他也始終在我們中間。
我不是不曾想方設法,然而我似乎永遠無法成功。我永遠可以看見她心裏的那個影子,隨著歲月流失而日漸鮮明。
我日益浮躁,信心漸失。有時我甚至不願麵對她,我害怕我會在她麵前無法自控。
就在那時,她告訴我她有了身孕。
我不知是喜是悲。
我不能愚蠢到相信她為我生下孩子便會死心塌地,事實上她平淡的口氣使我覺得她對這個孩子並不覺驚喜。
然而我期待這孩子。我知道我會愛他或是她,而與我的妻子不同,這一次我的愛會有回報。
我派人跟隨她左右,小心照顧她飲食起居。我沒有想到她出事時,和她在一起的居然是我。
那天晚上,我們宴請完賓客。我送她回房。
路過春華堂,忽然間,有刺客從屋簷躍下。
我將她推至安全之處,不過三招已將刺客製服。他垂死掙紮放出的那一把暗器,也為我輕易避過。
然而,當我躍開回頭,竟看見慕容寧不知何時回到了我身後。
她站在那裏,對迎麵而來的暗器視若無睹,竟完全沒有閃避!
該刹我如身在夢中。
我看見月光下她明潔臉容微微仰起,冷漠雙眼閃過分明熱望----
忽然間我一切了然,這發現讓我心痛如狂。
那晚我倉促間擲出的長劍為她擊飛了若幹暗器,然而她仍身中數枚。
刺客來自被滅的霜門,五年前混入莊中臥底。暗器淬有霜門劇毒----煙波玉。
我數日未眠,憔悴心焦。胸中野火熊熊,憂怖叢生。
愛恨攻心,我已近崩潰邊緣。
終於取得解藥,保住她性命,孩子卻已失去。
她在第三日醒來。
‘你隻是想要死吧。‘ 當她的傷勢終於穩定,我無法克製自己不去揭穿她的用心。
她自枕上漠然望著我。
‘何必要問?‘ 她說,‘既然你都已知道。‘
我全身忽冷忽熱,我想要一劍殺了她,又想將她緊緊抱住永不放鬆。
然而我隻是冷笑,不再說話,我走出了房門。
從那天起我開始想要殺死關荻。
我痛恨她這樣冷漠的心死,我要看看世上究竟還有什麼事可以讓她動心。
她很快得知了我的安排,因為我並沒有刻意地瞞她。終於有一天她來找我,‘請你放過他。‘ 她說。
‘我會放過他,如果他放棄見你。‘
她很快失態:‘你明知他一定會來,即使你告訴他這裏隻是個圈套。‘
我仍不動聲色:‘所以我無法放過他。‘
這樣說時,我並未感到絲毫快意。我隻是覺得必須將一切進行到底,半途而廢從來不是我的習慣。
她沉默下去,很久以後她起身,預備離開。
然而她在門口站住,回頭望我:
‘你殺了我吧,‘ 我聽見她說,‘我們便可以兩清。‘
一時間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望著她,一言不發。
‘要殺他隻因為我愛他,不是麼?‘ 她忽然笑起來,一室魅豔光芒,‘但是即使你殺了他,我仍然愛他。不如殺了我,我就永遠無法去愛別人。‘
她的笑容美麗絕倫,充滿了挑釁和放肆的意味,深深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明明知道她這樣說的用心隻是為了救他。我明明可以不為所動,一切仍按計劃行事,但是忽然間我覺得疲倦心死,不必掙紮。
‘我成全你,‘ 我說,‘如果你想用你的性命來換他的。‘
透過書房的窗,我望著遠處的紅蓮峰。我想起很久以前,甚至早在池家在這裏落足以前,曾有一對相愛男女由很遠的南方逃來,仇人追殺而至四麵包抄,他們無路突圍,放起大火,一同燒死在火中。
‘就在紅蓮峰頂吧,放一把火。‘ 我喃喃地說。
‘什麼?‘ 她沒有聽清。
我望著她,清晰地重複:
‘在紅蓮峰,放一把火。你願意死在那裏麼?‘
她怔住,很久以後她說:‘你要記得。‘
那天晚上,一切都如設想一般。
關荻並沒有浪費機會,他很快進入了莊中。我帶領人馬掩近包圍。
火把亮起,我看見他們對望的眼神。我才知道當她愛一個人時,會有什麼樣的眼光。
我拔劍,站在關荻身前。
我聽見她要我停手。
我當然記得我答應過不會殺他,然而我不能在數百莊丁麵前任他離開。唯有在比武中故意輸掉,我才能下令將他放走。
但是我未曾料到竟會在一招之間傷了他,他竟幾乎完全不曾招架。在我驚詫之餘,慕容寧已衝上前,迫不及待地提及我們曾有的約定。
我看見她雪意臉頰,火一般目光,我覺得我已將成灰燼,再無力量控製心神。我腦中似有急雨嘈嘈而落,胸中濁浪翻騰,那一刻我分明見她腳下心血四濺,是被她踐入塵埃踏成齏粉的我的心。
我不能控製地大笑。
是這樣吧,寧死也不肯愛我。
那麼,我還有什麼需要計較?
我揮揮手,令眾人閃開一條去路。
蒼灰大雪漫天彌地,關荻由人叢中離去。慕容寧目送他消失,回過身來。
‘我已準備好了。‘ 她說。
我們四目交投。
我終於轉開臉,命令所有的人回房,不得擅出。
她與我一前一後走到紅蓮峰下。
她在峰下站定,抬頭仰望雪花。
‘好大的雪,‘ 她說,‘不過不要緊,我在峰頂存下了桐油。‘
忽然間她摘下鬥篷拋在雪地。盈盈一躍,她站上三尺高的那處石台。
我一震抬頭。
‘不要去。‘ 我說,我的聲音已啞得連我自己都無法辨認。
北風忽緊,卷起她的衣裙,我覺得她如欲乘風歸去,終究不可挽留。
‘你知道我不能。‘ 她無限溫和。
胸中一片空蕩,有如萬古廢墟。我頹然說:‘跟他走吧,我放過你們。‘
她沉默片刻,微微出神,很久以後她終於說:‘不可能了,我們都已太累。‘
然後她垂頭望我,輕柔微笑,那是三年來我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的笑容。
‘其實你沒有錯,‘ 她說,‘錯的是我。那時候答應了你我會了結,卻一直沒有做到。‘
風忽然停歇,她的裙裾緩緩飄落。
我看見她驀然轉身,輕盈背影向峰頂浮泛而去,一路都未曾回頭。
我心中終於隻剩一片寧靜,因為我知道我們已再無退路。
不久以後,我望見峰頂的火光。起初隻是幾處,轉眼已蔓延開來。
整座紅蓮峰如一朵忽然活轉的碩大紅蓮,嗶剝有聲地伸枝展葉,溢彩流光。呼嘯山風吹起火舌,斜斜抖躍起丈餘,將冥冥雪幕立斷於半空。大片飛鳥由林中驚起,淒厲號鳴,有些羽翼已損,又複落入火中。火光中隻見大小山獸東奔西竄,四散而逃。忽然間風勢翻折,一線火焰破峰直下,在枯草間飛速流淌,轉眼將至山腳。
我沒有後退,我一動不動站在峰前。我看見峰頂依稀可辨的她的身影,我知道她仍在四處點火,她要自己無處可避。
… …
當整個峰頂火光環和,山坡上也已流火竄動。
我再也看不清峰頂的情形,因為那裏已成一片耀眼紅光。
我一躍而起,向峰頂掠去。
我提氣飛縱,在成片火海中出入穿行。草木在我耳邊不惜性命地燃燒,生靈塗炭,萬物沸騰。我看見滿山紅岩仿佛全在燃燒,異樣紅光,將這雪夜逼成一片妖紅。
我衝上峰頂,衝入大火包圍。我雪濕的鬥篷已被烘幹,此刻正熊熊燃燒。我甩下它。我完全不覺得痛和窒熱,仿佛我的肉體已經消失,從容奔走於烈火之中的不過是我一無所懼的靈魂。我知道我終會死於這場大火,然而在此之前,我要先找到她。
… …
我終於看見了她,當風向神奇更改,將眼前一道火牆倏忽吹走。
在那片草木焚盡的小片空地,我看見她蜷縮在空地一端。在我與她之間,是紅得仿佛通透了的岩石,以及點點明滅的草木餘灰。
我無聲微笑,心底一片澄明。
我慢慢朝她走去,不知是什麼將我絆了一下,我摔在她身旁。
我伸開雙臂將她托起,抱在懷中。
她已完全沒有知覺。
我緊緊抱著她,望著不遠處火勢如狂的樹林。
我再次想起那對很多年前焚身於此的男女,我想就如此吧,雖然我們並沒有他們那樣兩情相悅的幸福。這已是我唯一可得的結局,從我愛上她的那一天起。
我站起身,抱著她向樹林走去。
整座樹林正燃成全盛,不時有燒朽的樹木轟然倒塌。那裏的火光是明亮異常的橙紅,噴薄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豔麗輝煌。我看見遍野紅岩烈光撲麵,天地已成滾滾熔爐煉化眾生,而火焰紛飛如流星耀目,耳際轟陳,萬種天籟霎時齊發。
我一步步走去,心無旁騖。飛蛾撲火般鎮靜茫然。
我們終於未能走進那片大火。
在離大火一丈之遙時,我腳下一空,落入深淵。轉瞬之間,冰冷大水沒過我的頭頂。
當我全憑本能自水底浮出,湖邊山壁柔和卻明亮的幾十顆夜明珠霎時映入眼簾。
我終於知道了紅蓮峰的山腹之中竟然便是池家寶庫。
我環顧四周,心中一片迷茫。
池家寶庫的秘密由曆任莊主代代口傳。當父親於川中猝然遇害,我以為這一秘密將會從此沉埋。
然而天意竟會卻如此撥弄更改,在我決意赴死的今天,讓我失足落入秘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