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有了傳誦不絕的著名的曆史人物,如果稍稍缺乏藝術感染力,那也最多不過是再現了曆史的某一側麵、某一事件而已。然而,範曾的追求,卻不僅僅是再現,而是誘發讀畫人的想象,溝通古今。在人物的“形似”上,在似與不似之間遊刃有餘,在精神的“意合”上,使曆史感與現實感交織成既是人物的、也是畫家自己心靈的折光;發之於石濤的“神遇跡化論”而不泥古;得之於上官周盼“其精神所結而成像”又出新意;尋根究源,自然是範曾的學養豐厚,博采眾美,熔中西古今於一爐,彙曆史、畫史、唐詩、宋詞、元曲於一身所致。即以白描與書法而論——他認為這是中國畫的先導——範曾便下了幾十年折骨抽筋的功夫。他曾發誓要在人類文化的峰巔,望盡天涯歸路。藝術是綜合、熔鑄,而不是拚湊、雜陳;大家乃大綜合,小家乃小綜合,最不足取的,是附庸風雅的雕蟲小技。
範曾無疑是大綜合的大家。
貫穿這一切的綜合的、使他的學養輝煌起來的,是範曾偏愛的,也是範曾藝術中表現得最充分、最鮮明、最感人的陽剛之美。
範曾,正當四十六歲的盛年。然而,他的談吐,他的劍眉,他的機智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在“權勢”麵前的憤慨及嘻笑怒罵,使人感到,他豹心靈裏充溢著少年豪興,他是生活和藝術的強者。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天才”,而隻是“中等資質”;在藝術之路上,他信仰的是苦熬、奮鬥;在人生哲學中他崇尚的是誠實、豁達。他曾說弘一祛師有名言曰“手提智慧劍,身披忍辱甲”,自己可以作到前者,後者卻作不到。由這樣的性格、情感出發,他的心靈裏洋溢著陽剛之氣,也便有了陽剛之筆,他才得到了陽剛之美——那是由心靈通過筆端揮灑的濃墨自然流露的。那是不控甲胄的坦露的胸懷,坦蕩的君子胸懷。
同是一個曆史人物,不同的畫家會刻劃出不同的側麵,這本是藝術的常理,無需大驚小怪的。而範曾隻是認為:中國幾千年的曆史以及比曆史更加遙遠的明天,需要更多的不畏艱險、堅韌不拔的仁人誌士的形象;而此種形象也恰恰是曆盡千磨萬劫的中華民族應該有的、迫切需要的形象,是我們民族的瑰寶,是繼往開來者須臾不可忘卻的大智大勇大仁大義的老祖宗。
在這裏,詩人的赤子之心是呼之欲出的。
我們不妨說:他是在為中華民族造像!一幅《屈子行吟圖》,渾厚,古樸,深重。屈原頭頂上的鬆樹已被雷擊,但,依然虯枝曲勁,生命不息。同樣處在五雷轟頂的艱難時世中的詩人——被貶斥的三閭大夫,愛國有心,報國無門,登巨石,倚古鬆,昂起的頭顱,飄動的長須,既有屈原恩絲飛旋的動感,又有沉重,淒涼的氣氛。畫家以重墨和屈鐵的勾勒,使鬆、石、人渾然一體,在古鬆之下,屈原似鬆;踏巨石之上,屈原似石。仿佛隻消再走幾步路,便是他生命終結的所在了;但,這幾步路,卻不是在亡命的倉皇中走過的;而是發出了比五雷轟頂還要響亮的呐喊之聲後,抱石懷沙,投身汩羅的。
這個古老的中國的知識分子的形象,是帶有濃厚的悲劇色彩的——他的清瘦,能使人想起他難忘的憂思;他的孤獨,能使人看見他心靈的博大;他太息流涕,九死未悔,在憤世嫉俗中痛斥了那些誤國誤民的佞臣、奸邪、諂媚者,表達了詩人自己百折不回、上下求索的堅強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