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範曾筆下,那萬山鬆鳳中,我們能聽見屈原的悲涼、壯烈的長吟——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飲餘馬以成池兮,總餘轡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甘兮,聊逍遙以相羊……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
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禦……吾令帝閽開關兮,倚聞閩而望予。
時暖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
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絏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這些詩句,是範曾少年時代就在父親子愚伯的身旁熟讀了的,而關於屈原的最早的形象、最初的想象,也是從少小年代揣摩、發生的。在範曾還不全部懂得這些詩句的所有內涵時,他的父親曾經一遍又一遍地講述過,他畢竟太小了,而領略這些詩的全部風貌,是需要學曆和人生的經曆的;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小小的範曾陶醉於流動在全詩中的音律之美,節操之美。直至長大,看見了人生的一部分,經曆了失敗的痛苦,事業上的沉悶,以及中國社會前途光明而又多難的種種曲折,尤其是在十年動亂中的思索及奮起,作為“一介書生”的範曾,可以說他是多少學得了屈原的風骨,然後才有屈原的行吟圖的。
曆史是相對於現實而言的。
現實的一端連著曆史,一端連著未來。
曆史的,又是現實的,且是屬於未來的——隻有這樣的藝術,才是博大的藝術,才是深刻的藝術,才是足以動人心魄的藝術。
屹立在範曾畫幅上的屈原的前方,是一片開闊的天地,那仿佛也是留給讀畫的人去馳騁想象的——是感慨於這中國曆史上第一位愛國主義大詩人的浩然正氣呢?還是遷古涉今思慮著當今的知識分子、仁人誌士,在改革潮流中的使命和命運?……於是,曆史長河中掀起的這一片波濤,便有了嶄新的寓義。那不是稍縱即逝的電光火花,而是奔突著衝擊一切愚昧、無知的文明之潮的先行者,那是屬於中華民族的驕傲,自然,新的,更大的驕傲,是要由後人去創造的——我們能不能說這也正是屈原縱身投江時的帶著血和淚的理想與心願呢?
1982年春,範曾有南國之旅。一路上,飽覽山川瑰麗、揮灑登臨之意自不必說,值得一說的是四月過汨羅江,好象天地有知,是日大雨滂沱,汨羅江裏濁浪連天,作萬馬奔騰狀—一以此情此景為一直以屈原為師長、李杜作知音的範曾助興,實在是良機難得,上蒼恩賜。此時此刻,範曾更多地顯示出來的,是他的詩人氣質,他當即在舟中書成《過汨羅懷賈》,如火如冰的深情感歎躍然紙上:
賈生警世有雄文,七廟成灰失義仁。
一葉淩波懷屈子,千年怨憤祭孤魂。
投書已化魚龍食,寄意猶存血淚痕。
依舊貞風吹不斷,春蘭秋蕙汩之濆。
寫畢,範曾以他的帶著南通腔的普通話,在風聲雨聲中朗讀;然後,站在船頭,仰望長天,揮手間,攬風抱雨,一頁詩稿從範曾手中飛將出去,在風雨中旋轉,在波濤間飄流……這個時刻的範曾,似乎不是詞鋒畢露的範曾了,也不是談吐如流的範曾了,卻又是最集中地體現了真的範曾的一瞬間——那是很容易被旁觀者忽略的一瞬間——範曾是寂寞的,也是孤獨的——從他的心境而言。
這一種寂寞,也可說是自由:這一種孤獨,不妨說是力量。自然,也許是因為範曾由曆史而現實,把視野中的一切看得較為透徹了;也許是感歎太大的藝術時常被太小的小人所踐踏;也許是想到知音雖然一定會有,卻不知為什麼總是顯得那麼遙遠……然而,載著他的小船雖然搖晃著,畢竟還是在前進。在艱難的人生和藝術之途上,他想到了他的先祖範仲淹因之而萬古留芳的嶽陽樓,風聲雨聲隨著他一起吟誦: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不要害怕寂寞與孤獨,對於藝術家來說,這是一種多麼難得的境界——達將意味著他決不人雲亦雲,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與觀察,他有了巨大而深沉的思考——惟有經曆了這樣的境界之後,才可能步入神聖藝術王國中的爐火純青的別一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