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他的畫實實在在就是一首詩,一首連詩人也為之驚訝的構思奇特的詩;一首因為感情的蘊藉,和想象的美妙而頓時使人心曠神怡、眼界大開、聯想頓生的詩;一首笨中藏秀、拙裏吐真、似醒非醒、似夢非夢的詩……《莊周夢蝶》,應是範曾的這一類作品中的代表作。這一幅在美國《華爾街報》上以顯著地位、成版的篇幅介紹的名作,是作為題頭出現在美國讀者麵前的。使美國人驚訝的是:莊周,這個幾千年前的中國的哲人,道家大師,這個小祖聖人熱心於把大千世界中的芸芸眾生超度為超人的理想主義者,一個善者、一個詩人睡著了,不知道是一個什麼樣的夢境吸引著他,他微笑著,這種微笑不是酒足飯飽之後的滿足,也不是功成名就之後的得意,也許隻是因為有蝴蝶飛來——在夢境裏飛來……我們且來細細地看看這隻蝴蝶。
這是一隻很普通的蝴蝶。
這是一隻沒有色彩的蝴蝶。
這是一隻從田野上飛來、帶著樸實的泥土氣的蝴蝶。
蝴蝶的甦生是一個季節的甦生嗎?蝴蝶的翅膀是一個季節的翅膀嗎?這是一隻黑色的蝴蝶,也好象是一隻白色的蝴蝶。
或者竟是一個夢的縮影,一首詩的靈感,一小片從空靈的心境中飛出來的雲朵……在動物世界中,它是弱者,不能作鵬程萬裏之行,也沒有婉轉的歌吟;但,它有天籟之美,喜歡悠悠自在、陶然飄然;它幾乎是自生自滅、生滅自如的;它隻是在山野上那些無名的花叢中飛來飛去,卻從不標榜自己的美,也不去計較人世間的紛爭冷暖,它真是天道無為的化身!
古今往來,畫花鳥、畫蝴蝶的,可以說多不勝數,倘以工筆、細膩、逼真而言,不比範曾的這一隻夢蝶遜色的也不在少數。範曾的可貴之處隻是在於:他的借蝶寄情,已大大地超過了一般的文人情趣、或田園之樂;他在詩一般的構思裏活現了莊周的一個夢境,夢中的一隻蝴蝶;他所表達的是不管你喜歡不喜歡,而仍在流傳不息的曆史上的一個哲人,一種哲學,一個境界。
這不是很有點人生如夢的味道嗎?
其實,倘若世界真的成了誠實的世界,大家都說誠實的話,筆者相信:如同強者往往是孤獨者一樣,即便是那些在不同的曆史階段有過大作為,做過大事業的鐵腕政治家們,在他們的風波起伏的一生中,也難免偶爾會出現人生如夢的感慨的,何足為奇呢?
莊周本人的思想、行為、矛盾而複雜,在曆史上有爭議的名人中,對此人也是爭論不休的。他出身貧寒,曾為蒙漆園吏,借粟於監河侯,卻又拒楚成王的厚禮重聘於千裏之外,古來論者都頌揚他對黑暗現實所進行的獨具一格的嘻笑怒罵的批判,也往往指責他的消極虛無——那也是確實的消極虛無——但,依我看他的消極虛無其實質也就包含了他對現實反抗的一麵——總要比為虎作倀好。
莊周在他著作裏吐露出來的他的藝術觀,以及由他最早指出、描述的浪漫主義的奇幻譎詭的特色——那大約是最使範曾動心動情的吧?——否則怎麼會有《莊周夢蝶》這樣的如鬼如魅、似夢非夢的作品出現呢?
範曾至少在這一點上是可以與莊周作為知音,知己的——莊周在《庖丁解牛》中說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的境界——正是範曾所追求、所向往的,此種境界在範曾的畫裏也將會日臻成熟,至於範曾是否在某種程度上受了老莊哲學思想上的一些影響,尋覓著空靈和超脫的境地,筆者就不敢妄言了——敬請讀者自己去判斷。
趙樸初先生讀《莊周夢蝶》後,喜不自禁,題詩一首:
方其夢也不知夢,複於夢中占其夢。
周歟堞歟兩不知,畫者觀者皆入夢。
人夢為蝶蝶戀花,蝶夢為人戀鳥紗。
戀花但惜一枝折,若戀鳥紗害萬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