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員們分途登船,揮手作別。4月8日,維多利亞港一聲汽笛,恓恓惶惶的千裏大遷徙,就在這個“路上行人欲斷魂”的黃昏,從香港起程了。
吳景濂到達上海後,與唐紹儀、孫文等見麵,征詢對時局的意見。這時的南北關係,基本上是徐世昌與岑春煊聯洽,段祺瑞與孫文聯洽。徐世昌想避開南北國會,直接與廣州軍政府談判;但段祺瑞卻想繞開廣州軍政府,由王揖唐的安福國會與林森、吳景濂的舊國會攜手合作,共同製憲。
留在上海固然好,但米價方貴,居亦弗易。況且,這是皖係大將盧永祥(浙江督軍)的地盤,雖然孫段綰合,春暖花開,盧永祥對國會無比歡迎,但當年國會是與皖係鬧翻,才南下護法,現在南方待不下去了,又回到皖係“懷抱”,麵子上未免有點難堪。
正當林森、吳景濂猶豫不決之際,軍政府在香港控告伍廷芳攜款潛逃,訴訟成立,伍廷芳彙到上海彙豐銀行的錢被扣留了。水龍頭一關上,馬上有斷炊之虞。這件事促使林、吳下決心離開上海了。5月5日,在上海的舊國會議員召開談話會,決定遷往雲南。5月15日發表宣言,定於6月1日第一批議員動身。但後來又延期了,似乎是為了等孫文、唐紹儀、伍廷芳等人正式對外表態。
6月2日,孫文、唐紹儀、伍廷芳、李烈鈞在孫宅開會,林森、吳景濂、王正廷、褚輔成等兩院正副議長都出席了。會後,三位在滬的前總裁,加上唐繼堯,四總裁聯名發表宣言,否認廣州軍政府和國會,宣布在雲南組成合法的軍政府,責成南方議和總代表即日與北方議和總代表恢複和談。當天,王揖唐便接到唐紹儀送來的公函,昔日求見一麵而不得,今日竟主動送上門來,何前倨而後恭也,王揖唐鹹魚翻身,其喜可知。諧謔者又戲言“王揖唐亦揖王”了。
但這時國務院卻給王揖唐來了一電,提出連串疑問:唐紹儀的總代表,是軍政府委派的,今唐否認軍政府,這個總代表資格是否還存在?上海不是西南範圍,孫文、唐紹儀、伍廷芳諸總裁,或已辭職,或已離任(唐紹儀從未就職),現在僅以私人資格在上海的私邸集議,是否能發生效力?孫、唐、伍諸公既已否認軍政府,將來和議有成,軍政府是否接受遵行?
這些都是非常現實的必答題,非顧左右而言他可以搪塞得過去,否則,到最後和會必然又淪為一出自導自演、自彈自唱的軒輊戲。但安福國會急於恢複上海和談,生怕國務院攪局,6月7日,派了20名議員,到總統府求見徐世昌,要他澄清對上海和會的態度。徐世昌避而不見,議員們死也不肯離開,在總統府門前喧鬧不休,僵持至晚上10時許,秘書長苦苦相勸:總統今天抱恙,各位議員明天再來吧。
翌日上午,安福俱樂部的頭頭在太平湖開會。有人提議,徐世昌與軍政府直接議和就是破壞和平,國會應提出彈劾。但又擔心彈劾案提出後,萬一國會通不過,豈不更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最後決定由兩院議長親自到總統府,向總統提出質問,並由兩院通電讚成上海和會,這樣才稱得上是合法的和會。
下午,參議院議長李盛鐸、副議長田應璜、眾議院副議長劉恩格一起去見徐世昌。徐世昌終於露麵,他不動聲色地傾聽,聽畢對大家說:“一,政府並無不信任王揖唐;二,軍政府發生內訌,政府當然可以置身事外;三,軍政府已改派溫宗堯為南方議和總代表,政府尚未承認,所以政府並無違法行為。”
聽起來,雙方都在談論法律,但誰也沒有真正可憑的法律依據,法律一詞出現愈頻繁,隻說明離法律愈遠。南北關係形如一團亂麻,誰是正宗國會,誰是冒牌國會,誰能代表政府,誰不能代表政府,甚至誰才是合法政府,雲裏霧裏,都在各說各話。連最基本是非黑白都沒分清,說什麼與這個代表談,與那個代表談,全是空談。
當北方國會和總統討價還價的時候,南方國會開始了西遷之旅。從雲南傳來的消息說,唐繼堯與當地“實力派人士”,對國會口頭“歡迎之至”,但內心都是一百個不願意。大家頓時冷了半截,謀劃半年,曆盡曲折,以為山清水秀的雲之南、四季芳華的春之城,已為他們搭好舞台,原來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隻好匆匆更改行程,改去重慶。伍廷芳從帶到上海的關餘現款裏取出一部分錢,發給每位議員300元路費,包下了美商隆茂號輪船,從上海直航重慶。
吳景濂回憶說:“決議後,一方通知雲南兩院同人,一方電商四川督軍呂超、省長楊庶堪,得呂、楊之複電歡迎。予同林議長及兩院議員遂定於9月7日由滬啟行。”然而,縱觀大局,無論在北方,還是南方,政治被軍人把持,遍地烽煙,根本沒有一個行憲的環境,國會無論搬到哪裏,都唯有依附實力派。其結果都是為強僭的軍人、政客製造機會,而民主共和,則漸行漸遠。曾經有過一線憲政微光,卒在政潮的反複震蕩中幻滅。
船過漢口時,適為夜晚,要在碼頭停泊一晚。當時湖北督軍王占元是直係大將,他會不會扣留議員?吳景鐮內心七上八下。好在一夜無事,王占元沒有為難議員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他們的船通過。
船過夔門,這裏已屬四川地界,形勝之國,帶河山之險。流浪者們都鬆了口氣。當地護法軍在岸邊列隊歡迎。稍事休息後,繼續西進,後二日船抵萬縣。
愈接近重慶,空氣中的不安氣氛愈濃。在萬縣停泊時,有幾名基督教會的英國人,登船拜訪吳景鐮和林森,向他們申訴:“萬縣向由滇軍駐守,今滇軍調走,易以川軍。自接防以後,軍隊騷擾居民,人避其禍,紛往教堂避難,教堂地方過小,不能容下避難人民,商船均停泊,不能運貨,民怨沸騰。兩院議長路過此地,兩岸船均停航,能否到重慶後,請軍事當局更換良好軍隊來此。”
林森通英文,翻譯給吳景濂聽,兩人都啼噓不已,什麼護法軍,茶毒百姓比北洋軍還凶猛。川滇人民,有什麼眶毗之忿,竟鬧到今日血仇骨怨,互相屠戮不止。過了萬縣,江上船隻漸漸稀少,往下遊去的多,往上遊去的少;難民打扮的多,做生意的少;昔日沿江回蕩著纖夫“船老板吃什麼菜——鹹菜”的號子聲,高亢而淒愴,如今也難得一聞了。
9月19日到了重慶以後,他們更加失望。川、滇、黔三軍在成都、重慶之間混戰,殺得難分難解,百姓紛紛逃亡,以避鋒鏑,村莊城郭被焚,煙火終日不息,新鬼煩冤舊鬼哭。原來表示歡迎國會的呂超、楊庶堪,正節節敗退。一場秋瘟剛剛過去,重慶街頭大兵比百姓多,蒼蠅比大兵多。由褚輔成率領,從雲南入四川的議員,在敘府遇上川、滇兩軍激戰,炮聲隆隆,彈雨橫飛,嚇得大家麵如土色。還好,當兩軍知道議員過路後,同意暫時休戰,派船送議員赴渝。議員們喘息甫定,以為逃出了虎穴,誰知又入狼窩。船剛過敘府,遇上土匪攔船打劫,流彈把褚輔成的草帽也打了個窟窿。四川袍哥天下聞名,一聲斷喝“日你先人板板”,議員們腿都軟了,眼睜睜看著他們把行李統統搬到岸上。
土匪首領盤問褚輔成:“你們是什麼人?”褚老老實實回答:“我們是國會議員護法的,有護法大旗和兩院守衛。”首領一聽,竟哈哈一笑,抱拳說:“對不住,諸位為護法、為國家奔走,來到四川,兄弟我不知,殊為失禮。”
他下令把搬到岸上的行李,統統搬回船上。但他看見船上有一名穿滇軍製服的士兵時,卻勃然變色說:“這是雲南狗,是我川人之敵,應即斃之!”土匪們一擁而上,把這名無辜的小兵拖到岸邊,一槍崩了。事後,褚輔成把這個驚險經曆告訴吳景濂,吳歎息說:“於此可見川滇人民,互相仇視甚深!然尤可歎者,我等護法奔走萬裏,不能令人民了解,而反得土匪之致敬,豈非一大怪事乎!”
其實土匪與人民一樣不了解他們的護法,如果了解,他們的命運,恐怕比起那個滇軍士兵,也好不了多少。
兩路議員在重慶會合,人人滿麵風塵,各有憔悴可憐之色。這時四麵兵荒馬亂,一夕數驚,別說製憲,就連正常的開會都有困難。議員們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赴私人宴請上麵。種種聳人聽聞的消息,在推杯換盞間,紛紛流傳。時而說黔軍已全軍退出重慶,對川軍掛起免戰牌;時而說李烈鈞的滇軍已開入重慶坐鎮。時而又說劉湘、熊克武率領的川軍,已浩浩蕩蕩,殺奔重慶。
吳景濂回憶:“予等見川軍內部之紛擾,無力為之說和統一,如不離渝,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於是,決定盡快撤離這座危城。10月14日,在重慶板凳沒坐熱的議員們,又一窩蜂上了隆茂船,循原路逃往上海。兩岸猿啼,巴江濤聲,仿佛都化作漁陽鼙鼓,令人心驚肉跳。
隆茂船隻能到宜昌,不能直下上海。船剛泊岸,便有人上船報告,宜昌鎮守使奉王占元密令,將對林森、吳景濂兩位議長有所不利。林、吳二人大驚,趕緊商量脫身之計,決定全體議員在宜昌暫住,掩人耳目,林、吳二人秘密搭怡和船,先行赴漢口。
他們上船後,沒有艙位,隻好擠在船員的房間裏。到漢口後,碼頭上全是荷槍實彈的“二尺五”(士兵),步槍全裝了刺刀。兩位議長好不容易躲過密探耳目,蒙袂輯屨,入住日租界,然後再轉搭寧紹輪船公司的船去上海。重陽前夕,江涵秋影雁初飛,林、吳二人比掉了隊的南飛雁更加倉皇。他們身上隻有13元錢,連吃飯都不夠,幸虧在船上遇見故友,借了錢買船票,才得以逃離漢口。情形狼狽不堪。
這條航線,正是武昌首義後,各省代表為製定《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組織大綱》,從上海奔赴武昌的路線。天還是那片灰蒙蒙的天,水還是那些渾濁濁的水,滿江風帆,一如往昔。當他們重走這條航線時,不禁迷惘自問:這九年三千多個晝夜,我們是往前走了,還是往後退了?曆史的河流,究竟要把中國送往哪裏?
安福國會倒閉
中國並不是完全沒有出路的,至少在20世紀20年代來臨時,似乎再度閃現出一線光芒。這就是愈來愈頻繁出現於輿論中的“聯省自治”運動。
在中國近現代史上,聯省自治是一個繞不過去的題目。聯省自治的概念,最早可以追溯至太平天國時期。由於朝廷實行各省督撫“就地籌餉”政策,財政權漸次落入地方督撫之手,漢臣崛起,地方勢力坐大。1900年,北方發生義和拳運動,八國聯軍入侵京師,東南各省實行“東南互保”;在知識界,以康有為弟子歐榘甲的一篇文章《廣東人之廣東》為號角,吹醒了沉睡在宗祠族譜裏的地方主義意識。省界觀念,發揚光大,實為聯邦主義思想導夫先路。
民國初年,承清末立憲運動之風,思想解放,許多關係國家大政的議題,都有過廣泛的討論,諸如國體問題、憲法問題、國教問題、政黨問題、軍隊問題,等等。對中國是否實行聯邦製,有過爭議,許多政治黨派和人士都各抒己見,獻可替否。同盟會內,以宋教仁為代表的“中央集權主義”,與以胡漢民(實則是孫文)為代表的“地方分權主義”,便發生過一場著名的論戰。
隨著袁世凱的上台,種種舉措,皆顯出挑戰約法的意味。國民黨意見漸趨於一致,地方分權成為主流,馬君武宣稱:“地方集權為吾黨所主張,而李都督(烈鈞)為實行本黨之第一資豪,深願猛進不怠,讚成新江西,以為中國模範。”這種以建設“模範省”為標榜的地方主義,在南方開始流行,為“二次革命”時南方省份的獨立,以及1917年西南護法省份的“自主”,做好了輿論與心理鋪墊。
1917年以後,國家綱紀墮弛,社會變亂百出,政治充滿詭詐暴戾,各地軍閥為爭奪地盤,大開殺伐,無時或息。但不幸中的大幸,這種戰爭,都是發生於局部,尚未演變成全國性的內戰。因此,從中央到各地政府,為了鞏固自己的地盤,在其統治區域內,一般都願意實行較為開明的經濟與文化政策,希望厚生利用,收聚民望。不僅工商業有長足的發展,在文化學術上,亦呈現一派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自由風氣,“新文化運動”於焉勃興。而聯省自治的思想,亦即從這一時期的潮流激蕩之間,涵育蘊隆而出。
不少文人學者認為,自袁世凱之後,中央政府已漸衰敗,逮乎南北分裂,誰也無力統一全國,與其連年征戰,不如實行聯省自治,仿照北美十三州在獨立戰爭後脫離英國統治,經過十一年高度地方自治的“邦聯”,進而建立“聯邦”的曆史範例,為久經戰禍、厭亂求治的國人提供另一可行選擇。
聯省自治的主張一經提出,風起水湧,人心歸向。其領軍人物,包括蔡元培、鄒魯、張繼、吳稚暉、章太炎、熊希齡、王正廷、胡適等人。甚至連曾經力主中央集權的梁啟超,也改弦易轍,大倡地方自治之說,提出“各省乃至各縣市皆宜自動的製定根本法而自守之,國家須加以承認”。
與聯省自治緊密關聯的,還有一個“廢督裁兵”運動,旨在推動軍隊國家化。督軍之設,沿襲清代的巡撫製度。辛亥革命時,因舉事者大多是新軍,故設都督以為統領。民國元年,黎元洪主張軍民分治,即希望解決都督權力過大的問題,但受到各方抵製,無疾而終。都督幹預內政,乃自宋案發生後,粵、湘、贛、皖四省都督聯名抗議,發動“二次革命”啟其端。到督軍時代,更一發不可收拾,在京開督軍團大會,逼總統解散國會,專橫跋扈,任意妄為。時人批評:“所謂中央集權者,直為二十餘省之督軍集權耳。”
徐世昌上台後,頗思整治這一“叢林政治”的局麵,裁抑軍人勢力,然孤掌難鳴,弱勢難挽。雖說南北停戰議和、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聯省自治運動、廢督裁兵運動,都發生在這位年過花甲的“退耕老人”任內,洵稱北洋的黃金時代,但奇怪的是,卻沒有多少人會把這些事情與徐世昌聯係起來。在鼓詞演義裏,徐世昌已被固化為一個無權無勇的“橡皮圖章”形象。曆史的冷暖,往往令人谘嗟不已。
1919年12月,馮國璋病逝,曹錕成了直係首領。駐防湖南的吳佩孚旋即提出撤防北歸,名義上,直軍久戍南方,思鄉心切,準予撤防,俾慰懷鄉之望,實際上,向皖係正式攤牌,決以一戰定輸贏。
南方軍政府答應,秘密接濟直軍開拔費60萬元,但求送神出門。1920年5月25日,吳佩孚的第三師分水陸兩路,自動向北撤去。雨季的天空,濃雲密布,一望無際的湘江上灰色船帆,鋪江而來,不知凡幾。吳佩孚由衡陽乘新鴻運火輪向長沙進發。直軍士兵把軍械全部收起,在船上扣舷高歌一曲《滿江紅》:“何日奉命提銳旅,一戰恢複舊山河!卻歸來永作蓬山遊,念彌陀。”
6月10日吳佩孚抵達鄭州,向前來歡迎的河南官紳軍人發表演說,宣布:“此行目的,在擁護總統,抵製安福,取消對外各種密約。”然後又馬不停蹄,趕往保定,與曹錕見麵,公布三條方針:第一,擁護現任內閣,不反對段祺瑞;第二,各省防軍一律撤回原防地,南軍可暫從例外;第三,宣布安福係罪狀,請求政府解散安福俱樂部。通電一經發表,得到13個省的讚同。
吳佩孚兵臨城下,北京亂成一鍋粥。段祺瑞速調徐樹錚的西北邊防軍布防北京外圍。6月成立定國軍,自任司令,宣布討伐直係。內閣總理靳雲鵬是吳佩孚的同鄉,昔日吳在保定速成學堂習測繪時,靳雲鵬是教官,兩人有師生之誼。如今吳佩孚是反皖急先鋒,靳雲鵬每天在皖係包圍之中,亦覺如坐針氈,因此一再堅辭求去,總統不批準,他就躲起來不上班了。
7月4日,徐世昌下令開去徐樹錚本兼各職,戰爭旋即爆發。7月14日,直皖兩軍在京津鐵路和京漢鐵路線上的涿州、高碑店、琉璃河一帶開戰。奉軍打著“武裝調停”的旗號,大軍壓境,支援直軍。鏖戰五天,皖軍大敗,史稱“直皖戰爭”。
徐樹錚隻身逃入了北京的六國飯店,安福係的要人們作鳥獸散,紛紛逃入東交民巷避難,箱籠蓋鋪,絡繹於途。段祺瑞不禁悲歎,一人失算,三軍蒙羞,遂黯然引咎辭職。7月25日,奉軍闖入安福俱樂部搜查。7月29日,北洋政府下令通緝禍首10人,安福國會議員梁鴻誌、王郅隆,赫然在列,不過這些人大都已躲進外國使館避難了。在上海,李純亦以有人舉報王揖唐勾結民黨,收買會匪,煽惑軍警,意圖擾亂蘇省,即電請政府嚴拿懲辦,並谘請滬上各國領事請予引渡。京師衛戍司令部開出賞格,拿獲王揖唐賞三千大洋,嚇得王揖唐連夜逃往日本。
曹錕、李純、靳雲鵬和各省代表在天津開會,討論善後問題。會議通過幾項決定:一,解散安福國會,以舊選舉法改選國會;二,請靳雲鵬複職;三,取消上海和會;四,撤銷參戰軍、中日軍事協定;五,停止參戰借款。
有人勸徐世昌對國會網開一麵,以免因國會倒台而令他的總統合法性受到動搖,徐世昌淡淡一笑說:“選舉總統,為國會應盡之職務,既經選出之後,則國會自國會,總統自總統,絕無連帶之關係。國會可以彈劾總統,總統亦可以解散國會。況我欲去安福國會,亦無須下令,但下一令,逮捕安福罪魁,解散安福機關,則安福國會不解散而自解散矣,與我之地位有何影響?”
徐世昌指出,安福俱樂部不是一個政黨,既無政綱,亦無政黨的組織架構,純屬“構亂機關”。8月4日,下令解散安福俱樂部。安福胡同內,便隻看見士兵的槍刺與靴子,再也看不到滿臉春風的政客出入了。8月7日,北洋政府補發了一個通緝王揖唐的命令。
北京城還沒恢複平靜,居民仍然躲在家裏不敢外出,飯館、戲院冷冷清清。8月19日,李盛鐸議長、劉恩格副議長,假座江西會館,設宴招待曹錕、張作霖。第二天又由全體議員公宴一次,對曹、張表示謝忱,謝其“不殺之恩”。
8月30日,安福國會宣布閉會,卷堂大散。
當年袁世凱也是通過解散國民黨,逼國會自動解散,如今徐世昌師法袁氏,襲人故智。但二者略有區別,就總統方麵而言,袁世凱是主動的,徐世昌是因直皖戰爭發生而被動的;就國會方麵而言,民二國會產生的程序基本合法,安福國會的產生程序則大有疑問;就黨團方麵而言,當年國民黨確實策動了許多法外活動,觸犯了刑律,而今天安福俱樂部並沒有太多違法之處,隻因為政治上不能見容於直、奉兩係而已。
在健康的代議政製國家,國會唯一的力量來源,就是民意。它能夠與行政對峙,能夠聲大夾惡、指手畫腳,也全憑民意。民眾對代議政製愈感興趣,愈願意為它承擔自己的責任和義務,代議政製就愈穩固。相反,如果當國會遭到攻擊時,民意表現冷淡,說明它缺乏合法性資源,那麼它注定是鬥不過強大的行政力量的。一個國家的代議政製是否健康,看國會遭到攻擊時民意的反應,就可以知道了。北洋時代,國會多次被解散,民意的反應都是極其冷漠,甚至幸災樂禍。這樣的代議政製,怎麼可能持續得下去?
戰後各派勢力,重新洗牌。吳佩孚出任直、魯、豫三省巡閱副使一職,駐節洛陽,“洛吳”一時成了政治舞台的聚焦中心。8月1日,吳佩孚親自製定了國民大會提綱:
一、名義:國民大會。
二、性質:由國民自行召集,官署不得參與或監督,以免官僚政客把持操縱。
三、宗旨:國民自決統一善後、製定憲法與修正選舉方法,以及一切重大問題,地方不得借口破壞。
四、會員:由全國各縣農、工、商、學各會,互舉一人為初選,如無工商等會組織,寧缺毋濫。初選會員由各省複選五分之一,齊集天津或上海成立開會。
五、監督:由各省縣農、工、商、學各會會長,互相監督,官府不得幹涉。
六、事務所:由各省縣農、工、商、學總會,共同組織為各該省總事務所,由該所電知各縣農、工、商各會,克日成立各縣事務所。
七、經費:由各省縣自治經費項下開支。
八、期限:限三個月內成立開會,限六個月將第三條所列各節議定公布。
吳佩孚對國會問題,已極不耐煩,打算全部推倒重來,連國會、臨時參議院一並推倒,徹底還原到白紙上,由全體國民自決憲政路徑。這也反映了當時社會上對國會、製憲等問題的一種普遍心理。因此,吳佩孚資望雖淺,不足當北洋元老巨公之目,但各地民間積極響應,紛紛成立國民大會籌備會、國民大會策進會等團體。而奉係張作霖等人,倚老賣老,對吳佩孚橫挑鼻子豎挑眼,靳雲鵬直言:“召開國民大會簡直是要革我們的命!”這為日後直、奉兩係決裂,刻下了第一道裂痕。
9月10日,由駐節保定的曹錕領銜,各省軍民政長官31人聯名通電,指出:“現在新舊國會,怠棄職務,不滿人民之願望。複以黨派關係,不足法定人數,開會無期。而時效經過,尤為法理所不許。”因此,他們建議“根據舊法,重召新會,護法之義既達,則統一之局立成”。13然而,安福國會並沒有明令解散,法律上依然存在,怎麼可能繞過它,回到民國元年呢?但如果要給它安一個違法的罪名,又會牽扯到徐世昌總統的合法性問題,真是進退兩難。
孫文、唐紹儀、伍廷芳一致認為,岑、一陸等人把持的軍政府已倒台,北京與他們簽訂的和平協議,已跌穿底價,成廢紙一張。但對於徐世昌來說,好不容易才逮到這麼一個機會,實現哪怕隻是名義上的統一,亦不肯輕言放棄。
徐世昌唯有一麵下令籌辦統一善後事宜,一麵著內務部依照民元的《國會組織法》與兩院《議員選舉法》,督促各省區長官,迅速籌辦選舉,1918年由臨時參議院修訂的組織法、選舉法,統統無效。中國的官僚政客們,動不動就宣布回到民國元年。然而,很多東西不是說推倒就能推倒的,房子倒了,瓦礫還在,石頭一經出現,就無法消失。想回到民元,回得去嗎?
自政府宣布籌辦國會選舉以後,各省議論紛紜,質疑聲不絕於耳,而最具代表性的,是浙江督軍盧永祥的意見。他在1921年3月3日發表通電稱:“即此一新國會,一舊國會,已多難解決之問題;若再發生一新國會,其困難當更甚於今日,非治絲益棼而何?況以現勢而論,滇黔粵川湘五省,其不能舉行選政,已屬顯然,其他各省,尚難預計……即幸而粉飾告成,是否不為統一上之障礙物,當不待煩言而解。”
盧永祥的話,句句在理,但出路何在,卻茫然無知。北洋政府除了以舊瓶裝新酒外,別無他法。恢複民二舊國會,通不過南方這一關,因為南方國會聲稱自己就是民二國會;保留安福新國會,南北都通不過,隻能硬著頭皮選新新國會。
國務院在3月24日通電,催促各省區速辦,務必於4月底一律選舉完竣,勿再延緩。但最後全國隻有蘇、皖、魯、晉、陝、甘、新疆、東三省、蒙古11省區舉行了選舉。選出的議員,被稱為“新新國會議員”,又稱“民十議員”。
但種種法理問題,均未理順,倉促上馬,注定行不得也。結果是不選也煩,選了也煩。因為達不到召集國會的要求,選出的議員無法開會。新新國會議員們,終日在北京吃喝玩樂,無所事事。
孫文放棄和談
當皖係戰敗,安福解散時,南方也曾作出積極回應。1920年10月24日,軍政府政務總裁岑春煊、陸榮廷、林葆懌、溫宗堯同時宣布解除職務,依法召集國會,遵循法規,與民更始。軍政府忽然答應南北國會同時取消,事實上,並非“與民更始”,而是自身麵臨著與安福國會同一命運:催命判官找上門來了。
兩年前帶著20營粵軍,開赴閩南護法的陳炯明,披荊斬棘、冒險犯難,在閩南開辟了一片擁有26個縣的護法區。1919年春至1920年秋,其間,他以高漲的熱情,推行地方自治的政治實驗,積極訓練軍隊,整飭軍紀,改良幣製,修築公路,整理教育,派遣青年赴法、美、英、日留學;創辦《閩星》雜誌和《閩星日刊》,提倡社會主義,推動新文化運動,又常常邀請文人學者到漳州討論學術,研究新思潮的發展趨勢。
人們常說湖南是最早推行自治的省份,固然沒錯,但陳炯明在閩南的工作,可以說是自治運動最早的試驗。1920年,湖南已經有人喊出了“打破大中國,建設多數小中國”的口號,而陳炯明的閩南護法區,被人們譽為“模範小中國”,儼然聯治運動中一顆最早升起的小明星。
陳炯明在閩南,廣東軍政府始終如芒在背。1920年8月,軍政府下令進攻福建,要蕩平閩南護法區。陳炯明下決心應戰。8月12日,在漳州公園誓師,率領粵軍回旆,驅逐桂係,實行粵人治粵。8月16日,粵桂戰爭打響,粵軍銳不可當,長驅直入。廣州四鄉的民軍、江湖好漢、粵籍軍人、警察,紛紛揭竿驅桂。10月24日,岑春煊等人宣布撤銷軍政府後,各自出逃,桂軍也像退潮一樣,時辰一到,頃刻退盡,全部回廣西老家去了。10月29日,粵軍威儀整肅,在粵人簞食壺漿的歡迎下,開入省城。
由於孫文表態支持聯省自治,陳炯明致電孫文,請他速回廣東,主持大局。11月1日,軍政府委任陳炯明為廣東省長兼粵軍總司令,並宣布裁撤廣東督軍。11月2日,陳炯明回到廣州。省議會推舉陳炯明為廣東省長。在省長就職通電中,陳炯明重申了民治主張:“自茲以往,當奮力掃除秕政,以樹立民治之基礎。今日總攝軍民兩政,以守危難之局,炯明不敢憚勞。他日使軍民分治之製得以實現,炯明亦不敢辭責。”
這兩個月,全國局勢的動蕩,令人眼花繚亂。除了北方皖係倒台,南方桂係倒台外,貴州也亂起來了,督軍劉顯世被趕下了台;雲南也亂起來了,唐繼堯被趕下了台,江蘇督軍李純自殺死了;四川也亂了,川軍與滇軍互相廝殺,白刃血紛紛;湘西發生了軍事叛亂;直、奉兩係為爭奪江蘇地盤,幾乎鬧翻了。吳景濂感慨萬端地說:“此數月間西南局勢之變化,風起雲湧,令人不可捉摸,又令人不可思議。”
孫文在上海設宴招待吳景濂、林森、褚輔成等國會議員,籌劃未來大計,唐紹儀、伍廷芳、孫洪伊等人都列席。孫文透露了他與段祺瑞、張作霖已達成合作:“我已與段祺瑞合作,並有張作霖在內。這是段、張投降於我,諸君不可不知。你們以為如何?”
吳景濂不無憂慮地說:“先生與段、張合作,已成事實,不能加以討論。但不知段、張兩人對先生所主張者是服從,抑或還有協商修改的餘地?因違法之事,段氏倡之,張氏助之,數年糜亂,成此局麵,今後合作如不在主義上著眼,恐將來仍有破裂之日,此不可不加以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