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大家都想錯了,他心裏什麼都明白。
那天晚上,我敲響路翎家的門。可能家裏太久沒來過外人,他老伴兒神色頗顯驚訝地出現在門口。聽明來意和鄰居的身份,當即放鬆許多,將我迎進書房。
他們家太黑了。黑乎乎的牆,黑乎乎的地,燈光很暗,家具極少,且很破舊。暖水瓶還是那種竹製的外殼,在當時也要算文物了。所謂書房,不過比其它屋子多了一張書桌,基本看不到什麼書。在這座樓裏,見慣了別人家的精美裝修、敞敞亮亮、滿屋子的名人字畫、滿櫃子的文藝圖書,所以乍一見這情景,我有點被驚著了。
老太太半身不遂好多年,但在他們家,顯然還是當家的身份,招呼客人,端茶倒水。我和路翎談話的時候,老太太寸步不離,服侍老頭兒隻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當翻譯--路翎說話非常難懂,不是口音的問題,而是因為發音方法奇特,烏裏烏突一大堆聲音在口腔、鼻腔、胸腔裏亂轉,而且經常隻是些字詞往外蹦,聯不成句,所以老是聽不清他要講什麼。
跟老人說明來訪目的,並大略介紹影視劇的現狀,老人目光空洞地盯著我,看似基本沒聽懂,或者說根本就沒在聽。老太太在一旁不時重複我的某些關鍵話頭,比如版權費之類,老人的表情仍是沒有絲毫變化,我一時有點絕望。老太太大概看出我的內心活動,有些無奈地望著我,場麵有些尷尬。
這時廚房燒的水開了,老太太一瘸一拐地去灌水。正在此時,老人好像突然從沉睡中醒來,一抹亮光從眼中迅速升起,一把揪著我的手問:你,出版社工作?我說是啊。老人立即起身,從桌上捧來一堆稿紙擱我手裏說:新寫的。你看。老太太拎著暖水瓶進了門,見狀趕緊說道:哦,是他新寫的小說,你看看吧。
再看老人,目光炯炯,和剛才判若兩人,充滿期待地看著我。我隻能開始翻看。首先發現,稿紙是商店裏買的,那種四百字的稿紙。這座老樓的角角落落,隨處都能翻出幾摞全中國最權威的文藝報刊專門訂製的大大小小的稿紙,路翎的稿紙,卻是來自文化用品商店。
翻看那些稿紙令我分外痛苦。我讀過《財主底兒女們》,真叫才華橫溢,激情飛揚;可我眼前這堆稿紙上的句子,磕磕絆絆,比中學生作文好不到哪裏去。最可怕的是,字裏行間撲麵而來的,是大躍進時代好人好事通訊報道的慣有氣息,全是概念,空洞乏味。我慢騰騰地一頁頁翻著,心思早不在上頭,隻想著如何抬起頭來麵對老人期待的目光。我能感覺到它射在我的額頭,一分一秒也未間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