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硬著頭皮抬起頭,向老人微笑,我說:挺好的,我帶回去仔細看。
我看到老人眼裏流出極端的失望,完全頹了,本來緊緊抓在我額頭上的兩道光,一下子潰退得無影無蹤--盡管我已經竭力掩飾,但是老人什麼都看明白了。我有點不知所措,發愁如何結束這場拜訪。就在這一刻,老人本來已經潰遁的目光,再次凝聚起力量卷土重來,不過這次不是期待,也不是失望,而是一萬分的委曲。他突然呼吸急促,神情激動,嘴裏比先前更加含混不清地烏裏烏突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清,問他想說什麼。他又說了一遍,還是沒聽清。這時老太太在一旁翻譯道:他說,鳥關在籠子裏時間太長了,放出來,就不會唱歌了。
路翎逝於1994年。他去世後好久,樓裏還有很多人不知道。
二
曾經有好多年,如果在傍晚,如果天氣晴好,你碰巧路過虎坊路甲十五號,會在院門口的馬路牙子上看到一位老人,氣定神閑地坐著,一般會披著件外套,屁股底下墊塊硬紙板,頭隨著汽車流動的方向微微擺動。如果繞到他正麵,你會看到一張刻滿深深皺紋的臉龐,雙眼深陷,神情嚴峻。
他叫舒群,和蕭紅、蕭軍算一撥兒的,當年東北作家群裏最仗義的一條漢子。蕭紅曾有一段時間被不良男人拋棄,是舒群伸出了摯友之手,無微不至。舒群早年參加過抗日義勇軍上過戰場,蹲過國民黨的監獄,做過八路軍總司令朱德的秘書。到延安後,做過魯藝的第三任文學係主任(前兩任是周揚和何其芳)。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前夕,曾給舒群寫信,請他代為搜集“關於文藝諸方針問題”反麵的意見,要他“如有所得,請隨時示知為盼”。八十年代初,他曾經以自己與毛的親密接觸為藍本,以小說的形式描摹出薄薄一本《毛澤東故事》。至今我還記得,書中的主人公叫殳群;還記得那書裏遣詞造句喜歡用四字組詞,讀著像漢賦,好比他寫:“中南海的門,大大開開。”挺逗的。
在甲十五號院,論資排輩,舒群名列前茅。整個樓裏隻有他家占據了同在一層的兩套單元。無論房屋間數還是總麵積,遠遠超過了部長樓,不知他為什麼選擇了虎坊路而不是木樨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