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龍有老年人最明顯的一條特點,就是絮叨,說過的話經常不記得,繞回來再說一遍。他這段革命家史,我至少聽過兩遍,不過並不煩,甚至第二次聽了,再次成心逗他要在《林海雪原》上署名,他就又訓一頓。我願意重複挨訓,一方麵是頑劣之氣未消,逗他玩;另一方麵也是覺得這些話,對一個初進編輯行當的學徒來說,意義非凡。
老龍話密,喜歡各屋串門,一屁股坐下隨便扯個頭就開聊。當然嘍,這種場景,也是編輯部最最家常的一幕。老龍的神聊非常抓人,經常正聊到興處,該去食堂了,大家不願中斷,就攛掇老龍請客。老龍資格老,工資高,最關鍵是人爽快,從不推辭。
老龍聊天看人下菜碟兒,人雜的時候話頭兒比較規矩,如果都是年輕小夥在場,老龍會偶爾坦白點自己年輕時的風流豔遇。那些豔遇大多發乎情止乎禮,結局常叫我們新一代青年搖頭扼腕;老龍卻是一臉陶醉,因為在他看來,那些故事已經豔麗死了。
湘人向來多情種,老龍是湖南人。
老龍聽說我二十四歲就結了婚,頗有微辭,說,耽誤多少事啊,傻不傻啊你。我說我沒你長得帥啊,我倒想不耽誤呢,可不耽誤也沒有風流事砸到我頭上嘛。老龍聽了這話,得意之情溢於言表,馬上幾百字脫口而出,委婉地表達了對我這結論的讚成。
老龍抽煙非常凶,後來死於肺癌。他臨終前幾天,我去協和醫院的病房看過他。也就倆月不見,瘦成一截兒幹黃瓜似的。想到老龍早年習武,是黃埔軍校的畢業生,原來那般高大魁梧,現在成了這樣,頓生人生無常之感。
老龍的追悼會上,家屬忙前忙後,向來吊唁的人分發趕印出來的一本書,《龍世輝寓言集》。小32開,不足百頁。這是老龍一生惟一正式出版的著作。老龍一輩子改過上億字的稿件,經他手出版的很多小說,在當代文學史上光芒奪目,恕我不一一列舉,因為我更看重的,倒是老龍這僅留人世的幾萬字。
二
老龍退休後,接替他主管小說出版的副總編輯叫章仲鍔。
我做了將近二十年編輯,業務上沒出太大紕漏,全虧逢上兩個好老師。章老師便是其中之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