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偉乾掃了一眼新聞,美國西海岸某大學的校園槍擊案凶手被抓,也隻是凶手被抓而已。左右無人受傷,這事件就以波瀾不驚的方式告終。他冷笑一聲,有些人真是不管做什麼都能收買幫凶,打通關節,瞞天過海。也有人運氣不錯,機緣巧合,一而再地死裏逃生。前者靠的是強力,後者應該是上天憐憫。
前天接到淩牧約見的通知,邵偉乾不意外,該說是正中下懷。他思忖,若淩青原不想捅破這層窗戶紙,就由他來,讓淩牧知道這個兒子還“活著”。好巧不巧,淩道遠殺人心切不思反省,又做了件冒頭的傻事。趁這時候,邵偉乾給淩牧送上《山》的劇本,外加告知他遇襲劇組是長子的劇組。有這兩條消息,那位老人無論如何也會找上門來。
一個失了金玉外衣的中年與一個時光退卻枯枝敗葉的老人,再次相見,兩人都從對方身上讀出了巨大的變化。
淩牧看完譚嶽、慕德禮導演,淩青原遺作《夜空下》之後,在秘書李亞的陪伴下來到了約定的咖啡廳。一見他出現,邵偉乾就立即起身迎接。不過老人做了拒絕的手勢,示意自己不用人扶。
“我真沒想到青原除《夜空下》還有另一部遺作。你這麼堅持是青原的作品,他走了還能繼續創作,還是說他留下了數不清的未完成交響。”淩牧就坐後直入主題。
“這真的是他的作品。曆經兩年時間劇本已成,開機拍攝。”邵偉乾斟酌,為了順應老人的心態,他語氣裏也散發著懷念的音調,就像在說一個共同好友的故事。
“我看了劇本,的確是他的風格。”淩牧話不多說,點到為止,麵無表情。這位老人,從劇本裏讀到的,遠比任何人要多。父與子,至親間永遠不得理解的誌向殊途,夫與妻,曾經深愛最終不得不訣別的眷屬。
邵偉乾端詳他麵容,這位家業浩瀚的老人他的健康狀況始終是對外界隱瞞。不過,憑借幾次照麵,他也知道年過花甲之人每況愈下。這位上了年紀的父親,最後的慈悲都放在驕縱的兒子身上。邵偉乾抿嘴,掂量斟酌,是時候拋出這一枚重磅炸彈。
“不瞞您說,完成劇本並導演這部戲的不是別人。”邵偉乾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照片,程鶴白個人檔上扒下來的,放在桌子上緩緩推到淩牧麵前:“是這個與您有一麵之緣年輕人,不知您是否記得,他叫程鶴白。”
淩牧耷拉著眼皮,掃了一眼彩照上清秀的後生。一個後生,導演他兒子遺作的後生罷了。他沒有顯出多麼熱心,神情依舊冷淡,眼角紋路如溝壑。
邵偉乾微眯雙眼,平展嘴角。似笑而非笑,些微表情,意蘊悠長。想他邵家為淩遠道的任性行為和殺心受了重裁,殺人罪名也好,投資洗黑也罷,他們所遭遇的一切,都由淩家人而起。如此這般還想置身事外,未免太便宜了。
“其實青原……”
隨著邵偉乾的講述,老人的雙眼越睜越大。他右手緊緊攥在胸口,麵色蒼白弓著腰背,卻始終直視對桌的中年人。淩牧嘴裏反反複複幾近口吃般地念叨:“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秘書李亞一直站在淩牧身邊沒有離開,他耳聽邵偉乾的講述,驚悚與難置信之心不下於沙發裏的老人。他注意到淩牧這位萬年如冰,無論遇到何事都顏色不改的強勢人物,居然手捂胸口神情痛苦。
李亞思忖淩牧別是犯了痼疾,連忙從公文包裏掏出隨備的小罐:“淩先生……藥……”
“不……這不可能。”
“是啊,這一切他都知道,居然還這麼平靜,簡直難以置信。但是,這是的確是真的,這個年輕人,就是淩青原。”
“邵偉乾!”
“他知道一切都起於自己的弟弟,上一次去年夏天,他也險些被害。這一回他在西部拍攝,為什麼這麼巧,遇上了槍擊。”
李亞的一隻手被老人嶙峋的手抓住,年輕的秘書意識到這件超越常識範疇的事兒,給這位鋼骨鐵血的老人帶來多大的衝擊,幾乎在他心坎上撞出了一片蜘蛛紋。年輕的秘書憤而開口道:“邵先生,請您謹慎出言。”
邵偉乾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打開了天窗,幹脆把亮話說到底:“青原都知道了,您還要為道遠遮掩嗎。您大兒子離世,不願再失去二兒子。是非不論假裝不知,對他做的所有都封緘沉默,加以袒護。為父者之心,不願再經曆白送黑,我理解。
“不過,青原還在。他知道您做的一切,也知道您對道遠有失公允的包庇,他該多寒心。”
李亞正想指責姓邵的信口開河,謊話連篇恐嚇要挾。他想告誡這個姓邵的,這位老人對待兒子的家事,不容他人置喙。就在這時,枯枝般的手抓住了他的小臂。
老人的聲音如風過荒原,空洞蒼涼:“把我在來時重擬的遺囑給他看。”
李亞悶聲,點點頭,從包裏掏出一張紙片。遞給桌子那邊的人。紙上就寫了兩條,邵偉乾一眼讀通。
“夠了麼,你想要的在裏頭吧。你留著吧。等我死後,假設如你所言他真是我兒子,就替我告訴他,讓他好好活著。如果他是你隨口胡編,你就自己收著,待我死之日塵埃落定,你也該滿意了。”
淩牧抓著秘書的小臂,艱難地站起身,挪動小步一點點離開座位:“《夜空下》拍的不錯,邵偉乾,也真該去看看。希望我能活到《山》上映的那一天……”
“邵偉乾,我是一個……父親。”劇烈的咳嗽,仿佛要穿透了肺葉,如暴躁海風掀起破爛帆船,吹透了船帆。淩牧挪著腳步,他嘲諷地想自己是個父親,且是個不會做父親的父親。而《山》,這劇本中的父親,真是個好父親。
邵偉乾急忙從椅子上站起,目送老人離開。待那蹣跚的背影消失,他又低頭一個字一個字兒地讀白紙上的語句。就兩句話:我死之後財產全部捐獻,親屬剝奪繼承權。我死之後,淩道遠不再是我的兒子,他所作所為……
“淩先生,那件事。”李亞扶著老人往外走,腦海裏還在不住地滾動剛才邵偉乾敘述的匪夷所思的故事。
“《山》一定也會是一部好片,我等上映。李亞,上映的時候一定提醒我。”淩牧顧此言他,沉澱了片刻,他又艱澀地開口:“還有一件事兒,我不想寫進遺囑。不過,希望你在我身後幫我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