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還疼不疼。”
“疼。”
“腿還疼不疼。”
“疼。”
“你知不知道,我心裏疼。”譚嶽心想,自己早已被這個無情無義,無懼無怨,不管不顧,滿腦子隻有電影的妖精給嚇得渾身都疼。又疼又酸,又酸又脹,忍不住地想把他一次次……讓他和自己再也無法分離。
淩青原按著他的手,沒說話,慢慢,慢慢睡了過去。譚嶽吻了他嘴唇,給他蓋上毯子,五指和他五指交叉相握。
劇組回到國內,馬不停蹄就趕到“鬆嶺”的取景地。曾經,譚嶽聽到過的淩青原隨口念叨出來的一句話,和著門德爾鬆的《春之歌》:
“朝露,鬆嶺,鷓鴣聲從群山萬壑之中間歇傳來。油燈盡了,熄滅之前火苗忽然那麼一亮,輕輕炸響。還有雨後暴漲的山溪,鬆軟泥濘的土地……”
這片段就發生在這裏。那場景那音樂從他嘴裏說、出手底彈出,是如此美妙。譚嶽拿到劇本,方才知道傅嚴是在鳴放中直言獲罪,否定三麵旗幟打為右-派後,在這鬆嶺接受勞動改造。那一年,傅嚴四十三歲。
六月底已經沒有春的影子,不過雨水和朝露還有鳥鳴倒是不缺。傅嚴在鬆嶺呆了四年,要取四季的景色,淩青原和統籌商量好了,回頭秋冬還再來拍一次。
攝影組最喜歡在自然條件裏頭發揮,空曠,好擺機位。鏡頭由遠處蒼山及近,雨後田埂上濕漉漉軟乎乎,兩個不知名的班頭在就為糧食分配,倒班換工和“學習”問題爭吵。
田裏頭,長褲改短的傅嚴穿著灰不拉幾的土布短褂,弓腰勞作。泥水漫過他赤著的腳丫,浸泡過他腳背。旁邊有幾個同接受改造的工友,老李,老何。他們都不是幹慣農活的人,但都在改造中越來越熟練,他們有一茬沒一茬地說著話,就聽見田埂上的吼叫。
譚嶽從泥地裏爬上來,助理徐衷過去要幫他打理衣服和一身髒。譚嶽示意先不急,他看向導演,不知他下一幕拍的是啥。
“這一條過了。下一條,扛糞水澆白菜地。”
劇組同情地望著譚嶽。攝影鬱悶地掃了一眼導演。慕德禮的牙在太陽下反光。
五十年代北方農村用得都是旱廁,得攢糞扒糞去澆地。時不時還得清理糞塘。雖然又髒又臭,可那時候人吃飯都成問題能有化肥麼,下水貨化在田地裏都是寶。
譚嶽心裏笑罵了一聲小妖精,安安分分地換了一身看上去髒兮兮臭烘烘的衣服,道具拎來兩個糞桶一個扁擔。譚嶽想起劇本裏頭,傅嚴擔水擔肥已經很久。為了晚上還能看書寫字,他用的都是左肩。負重讓他左股骨下挫,左腳腫。
化妝師幫他做出了悲慘的效果。眼睛凹陷麵黃肌瘦,指節粗腫,布鞋短褲間露出來的膝蓋和小腿詭異地不勻稱。
淩青原偶爾會想,正是這位主角絕大多數時候對自己無條件、無怨言的配合,才能讓整個劇組願意跟著年輕的導演轉悠。而老慕也是個好螺絲好發條,絲絲入扣地貫徹他的命令,讓劇組轉得活絡。
農閑時,草棚子下看材料。群英會,暴露交心檢舉揭發。每日傅嚴幾乎淩晨醒來日落方休。可是日落後,他不像其他人就寢休息了,而是在那一盞油燈下繼續著生命。
他忍耐白日勞苦,挑燈夜戰。同受改造的工友老何為了爭取盡早摘帽,檢舉傅嚴右-派言行以及他對勞動群眾的錯誤態度。傅嚴在日記裏落筆自白,他有錯,他接受教育,但他如何能揭發別人。
他去信妻子,讓她省下每月已經減到三十元的補貼,和美國同學聯係,購買學科內的期刊。他看,他學,為了不讓自己的業務知識落下太多。油燈如豆,燈芯如人。
淩青原看著監視器裏的畫麵。勞教人員共住的小屋裏麵,傅嚴在桌前收拾了一本厚書,悄悄藏在自己卷席下麵。又把日記貼身放好。借著微弱的光線,他檢查連日高強度勞動和營養匱乏,給身體帶來的損害。
傅嚴搓了搓手。他的手變化更大。已經不起泡卻起繭春裂,右手大指中指尤甚,手指甲都變了形。但這雙手,莫說握弓和實驗,甚至已經完全不適宜再撫摸妻子和孩子。
淩青原看見傅嚴吹熄了油燈,簡單的幾個動作,他心潮翻湧。
為了取景效果,劇組在地道的農村安家落戶。一天拍攝結束,譚嶽鬆了口氣,連忙讓徐衷領自己去農家打水洗澡。收拾一圈出來天早暗下,大部分劇組都吃著農家飯。譚嶽跟休息了好些天,剛趕到“鬆嶺”,準備拍竹芝戲份的秦子鈺打了個招呼。到處走了走,在人堆裏始終沒找到淩青原。
淩青原跟導演組把一天拍攝回放了幾遍,又說定了明天要拍攝的鏡頭。諸事了結,他閑來就問慕德禮人物塑造上麵有什麼欠缺。慕德禮眼角瞥見譚嶽來了,就退位讓賢,說問題交給主角來解答。
譚嶽聞自己身上已經沒有怪味兒,趁著夜色星空,樹林田野,明目張膽地擁抱導演,吻了他臉側。該走的,腳底抹油都走了。淩青原誇了他一句演得很好。
“是你想要的效果?”譚嶽揚眉,笑得很燦爛。與他的認可相比,掏坑挖糞擔水犁地,那都不是事兒。
“越演越活了,以至讓我在反思傅嚴這個角色還缺什麼,故事情節還需要些什麼,以配得上你的演繹。”
譚嶽顧左右而言他,對懷裏的人說道:“你片裏的對比實在太殘酷。自然景致與勞教農場也好,傅嚴與其他人也罷。”說歸說,譚嶽也知道這是為了戲劇衝突更加鮮明,人物形象突出。
懷裏的人環住了他的腰,譚嶽輕聲對他說:“我想也許這樣就夠了。二三十年間風起雲湧,很多人,幾乎所有人都變了。而傅嚴,始終如一。他本著知識分子的洞徹看世,以為師為父的責任和良知做人,還有他對這片土地的愛。”
“他不變,所以才有他悲劇的命運。他的不變,是與片中他人的變動、與時代動蕩最大的對比。”
淩青原親吻他的下頜,順著他泛起青胡茬的下巴尋找他的嘴唇。畫麵裏的男人因為饑荒缺食勞作而麵黃肌瘦,淩青原嘴唇掠過他麵龐,一點點確定他的男人是不是也變得消瘦。
譚嶽不溫不火地回應他,輕輕笑道:“不變。說來我也是本色出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