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嚴原來每月三百多元的工資。他離開後,就沒有了工資,隻有三十元的生活費,僅夠他自己用的。竹芝坐在板凳上發愁,傅思湊過來,蹲著看他母親的臉:“媽,您又在想什麼啦?”
兒子天真活潑,卻已經漸漸明曉事理。竹芝懂得丈夫,理解丈夫的所作所為,心裏千萬般理解卻沒有辦法和兒子說。她隻好開口:“我在想今兒咱們吃什麼。明兒咱們賣什麼。”
“今兒咱們吃吊扇。”
“今兒咱們吃耳環。”
“今兒咱們吃戒指。”
竹芝典當家產首飾過活。傅思的視線不時轉向櫃頂那架沉睡的大提琴。不論如何,母親都不會動它,絕不會想著典當它。那是父親最喜歡的東西。傅思眼神裏包含困惑,他少年人已經長開的麵容也寫著不理解,更刻著思念。
“之前沒看過小程的表演……沒想到,真得就像母子一樣。”方文雋感歎。丁柏挎著他脖子,告訴他譚嶽在旁邊。方文雋圓圓臉上五官平展,格外平靜地反問:“嶽哥怎麼了?”
丁柏覺得這孩子的神經比鋼筋還粗。誰知下一秒方文雋突然大徹大悟,慘不忍睹道:“啊可不是嗎,年紀也不對啊。”
譚嶽沒跟他倆一般見識,方文雋就這樣,蠢萌蠢萌的。也就青原有耐性手把手教他。
慕德禮嫌他們在耳邊吵來吵去煩人,趕他們去拍了幾個鏡頭。分別是丁柏飾演的學校教工王錚,方文雋飾演的傅嚴的學生馮文來家裏找傅嚴的戲碼,這一招順便把閑人譚嶽也給換上場了。
淩青原和秦子鈺邊往外走邊說道:“子鈺姐出演母親讓人眼前一亮。”他頓了頓又說:“竹芝這個女人,有一把香骨。我之前大概忘了向你道謝。子鈺,你能出演我真的很開心。”
秦子鈺微笑作答。她覺得程鶴白這個人十分有趣,他站在導演的位置上就必定直呼其名。演戲的時候,則會對別人加上尊稱。不同位置用不同身份和人說話,倒真叫人感覺他十分細膩。
劇組很多人也發現了這一條,導演椅上的程鶴白常對譚嶽呼來喝去“譚嶽,不過。或者譚嶽,把這一段再演遍。”詭譎的是,作為演員的程鶴白會說:“譚先生,我剛才沒有走好,麻煩再搭一遍。”
時間快進,六三年傅嚴勞改結束歸家,雖然整個人都脫相了,兒子也成年了,可一家人終於能聚在一起。好花不常開,雲遮煙霾。一段時間內的政治風向,父子的分離各自境遇,讓傅家兩個男人已近無話可說。
這回,淩青原扮演的傅思剛成為大學生,他對父親隱隱有怨。因為出身問題,右分子後代的他險些沒有被大學錄取。父子兩第一場浮出水麵的矛盾由此而發。
“爸,您錯了,真的錯了。您還抱著在黑色政權帝國主義國家學到的那一套。我知道您一片赤心地希望國家變好,可是您路真走歪了。”
“是啊……”傅嚴苦澀地咋了一下嘴,沒有說話。勞改結束回到承平大學,他是被降級任用。不能再直接帶學生,不能做實驗,隻能守著化學藥品倉庫,做做可有可無的事兒。他的兒子是紅的,他兒子的認識是正確的。他高興兒子思想積極,努力求進步。他些微難過,終究,沒有人理解他了。
科學是有真理的,不分國界。除了科學之外,應該還有真理,不分國界,不分陣營,不論紅黑。傅嚴搖了搖頭沒有說出口。他努力抬起胳膊,踮起腳,去夠頂櫃上麵的大提琴盒。
傅思本想去幫他夠,邁出一步又陡然停住,疾聲道:“爸,您別拉琴了。別拉了。”
傅嚴語調稀疏而荒蕪,對著兒子,他吞吞吐吐帶出乞求:“我……我就……我就打開看看。”
傅思看著這個固執的男人,他一條腿已經行動不便,雙手因為過度勞力而腫脹不消。他父親,這個男人總會專門穿著藏青色西服去授課,襯衫每天都會熨燙,為了在所有學生麵前留下一塵不染端正認真的印象。
傅思的父親,在他的記憶裏身材修長前額開闊,鼻梁筆直眼睛明澈。而他如今的模樣,竟然……他才四十七歲。
傅嚴還是把提琴盒拿下來了,顫顫巍巍地打開他的寶貝。傅思看著父親的動作眼眶發熱,鼻子發酸,走上前幫著父親扶著盒子,打開了上麵的搭扣。
這是他的寶貝。暖暖的橘紅色,偌大的共鳴箱天生就是用來唱歌。兒子在旁邊搖頭,輕輕地搖頭,神情悲憐。傅嚴撥弦,年久不用弦鬆了。傅嚴撫過琴弓,撥弄琴弦。和兒子說過的琴弦之喻還在昨日,傅嚴向兒子攤出一隻手:
“傅思,你看你爸的手,還能拉琴嗎。”
“爸!”傅思跪在地上,哭喊著捧住了他父親的一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