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秋末開始,譚嶽就一直在被淩青原折騰,折騰到整個兒劇組都要看不下去的程度。
剛入冬,劇組殺回“鬆嶺”,補拍了勞教的片段。大冬天小池塘裏結冰,傅嚴要跳進冰水裏麵清塘子。清糞坑更不必說。戲中傅嚴這個愛幹淨的男人,已經習慣勞作過後不用肥皂了,因為用也洗不幹淨。
之後,劇組又返回承平大學,拍攝傅嚴生命裏最後的幾年時間。
滴水成冰的天氣,他的學生馮文去探望他,給這位久居牛棚的老人帶去了食品衣物。傅嚴開了一絲門,看見是他,慌忙趕他走:“離我遠點。”馮文知道老師故意讓他離開,是不想因為“有罪”而牽連來探望的人。
馮文還是擠進了門。他見傅嚴獨自住在一間陰暗的小茅泥舍中,房間的一半是他的‘炕’,另一半是一個個正在繁殖的菇菌。裏麵黑暗潮濕,充滿著毒腐惡臭,完全不是人住的地方。然而傅嚴的炕上居然還堆滿了書,不知是不是他從運動中搶下來,偷下來私藏的。小小一張炕已然沒有他睡覺的位置。
“我就坐在椅子上睡……反正都習慣了。”
馮文給傅嚴帶來了些許消息,他惦記了好幾年的妻子的下落,瘋癲,失蹤。他一直記掛的兒子的消息,和根紅苗正女人結婚成家。不管馮文說什麼,傅嚴都一個勁兒地點頭說好。
“好,好,求上進,好啊。他沒來看我,不要緊,劃清界限了嘛。他是對的。”
三十六歲的男人,譚嶽,他用靈魂去詮釋這個將近花甲的老人。時隔二十年,一片丹心,曆經磨難。自始至終,從未悖心。他寬容了所有無意害他卻傷了他的人,也理解所有不得不害他的人。唯獨,他不變。
馮文內心酸楚,緊緊握著他的手,找不到任何詞語來安慰他。他的妻子,他的兒子,還有他身上的大山和枷鎖。可傅嚴無所謂,他更愛護學生,可以消損自己,無法不造福後代。既然難得學生來了,就說說業務,說說本行。
“我這裏有李約瑟的書,我看了,不都對。你也看看。”
導演喊了過。方文雋抹了一把眼淚,眼睛紅彤彤地望著譚嶽。譚嶽拍了拍他手背,反倒安慰他,說他沒從戲裏走出來。
“嶽哥你演傅嚴,就總讓我想起我曾經演的那個角色,袁務。也是在冬天,米見方的牢裏頭,他受盡了各種折磨,就是不認罪,袁務他沒做的事兒抵死都不認。淩導他總是這個風格。”
譚嶽拍了怕他肩膀,沒有特別糾正他什麼。哪怕模樣變了,那個人他眼睛裏看到的,他一顆透徹心裏寫出來的東西,始終不會變。
劇組苦了大半年都沒得閑。轉眼又要過年,導演組和製片方七皮八磨,終於敲定了一個從年前到年後的寬鬆假期。譚嶽希望淩青原能休息一下,開機這麼久,他妖精忙裏忙外,瘦了好多。
既然是過年,淩青原讓徐衷也回家休息。這段時間這年輕助理忙著照顧他倆,連自己談戀愛的功夫都沒有。過過平常日子,自己做做飯,清掃清掃,也是樂趣。淩青原在鋼琴前麵坐下,撩起琴布打開琴蓋。旁邊譚嶽坐在靠椅上,扶著大提琴。
D大調無詞歌。影片《山》之中那一則是無語凝噎、無聲離別,心思繁雜不知從何說起,有口也難言。而安逸的屋室之內,這一則是無需贅言,深情脈脈,莫逆於心。
“中段節奏雖快卻曲音低沉,常常讓我不能自已。盤旋往複,讓我止不住地想你。”曲畢,譚嶽微笑地凝視淩青原說。
淩青原側頭,看他修長的手臂搭在琴上,看他從容閑適地望著自己,抿嘴一樂:“不知為什麼,我聽見的是命運的聲音。”譚嶽洋溢著更深的笑意,自然因為他所說的命運,正是他聽到的旋律。
兩人商定,年前去程家坐坐,依舊是除夕回南方過年。譚嶽收了琴,走到依舊坐在琴凳上的淩青原身後,從背後環著他的雙肩。淩青原的腦袋枕在他胸口,輕揚下頜,要去仰頭描繪他的模樣,譚嶽便前傾銜住了他的嘴唇。
一吻畢,兩人動情。譚嶽優雅地滿足了懷裏的人,如相伴相隨的兩件樂器,兩部琴音。之前拍戲又導又演的操勞,淩青原還是有些體力透支,事後倦倦地賴在他身上。譚嶽心疼,便抱他上樓睡了去。
天還亮。譚嶽輕輕按了他的鼻子,笑睡夢中的人不但沒有推拒自己,也沒有以荒誕無稽、白日淫思來做借口來“罵”他。
譚嶽悠悠躂躂晃到他書房,之前這家裏頭唯一一個母子兩合影的相框已經不再孤單。譚嶽溫馨地勾著嘴角,在他桌前扶手椅坐下,他們二人的偽合影正安逸地立在桌角。
說來攜手兩年多,他們倆共同參加的作品,共同出席的場麵也不計其數,留給公眾的影像更是多如牛毛。可兩人從來沒想過私下留個人的雙人照之類,就像是左手和右手,實在太親密,親密得都不用去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