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牧先生……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總會犯下溺愛的錯誤。淩先生犯了兩次。第一次溺愛是對淩青原。他站在一個自以為是的父親、商業帝國締造者的角度,認為你會喜歡他的財富,也認為他的財富能為你帶來快樂。”
淩青原安靜地點頭:“你說他溺愛我,我同意,這是一種不顧被愛者意願的愛。”
邵偉乾沒有去接他的話,隻是自顧自說:“他對你的溺愛是有前因的。你是他前妻——曾經深愛過的女人的兒子。他很愛你和你母親。但他是一個固執、闖蕩、精明甚至有些自命不凡的男人,這造就了他的成就,也注定他隻會站在自己角度,揣度你們母子。
譚嶽想起慕德禮曾經跟他說的一段往事:淩牧曾經去奧獎會場偷偷地看淩青原,也曾經藏匿在《忍冬》的放映廳,注視他的兒子。獎後,就提出給他錢,助他拍片。這是愛,也是一種不顧被愛者意願的愛。
譚嶽想起悄悄被擺放在頤春花園的白薔薇,還想起烏桐,說白了就是淩牧自己從不自用的一棟住處。裏麵的布置,奔馬圖也好,牡丹屏風也罷,還有鋼琴,和許許多多仿佛童話裏走出來的、跳舞的小玩偶。他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這住處,是喜好,也是聊寄哀思。
淩青原靜靜等邵偉乾開口,隻聽他說道:“他第二次溺愛的錯誤,是對淩道遠。喪子之痛他不想經曆第二次,於是含混帶過次子犯的錯。淩道遠的殺心,他能猜到。他年已花甲失去長子,便絕不願意曝出家醜再失去次子,於是放任一幕幕欺騙隱瞞的上演。雖然,他懷愧。
淩青原無悲喜地點頭:“他是一個父親。愛會讓人盲目。我知道。他是一位精英,麵子大過一切。我也知道。”淩青原想起一次舞會上,聽淩牧說起的四個字“都過去了”,次子謀殺長子,是他不願再提的痛苦。兩個兒子都是他的,一個已經活不過來了,而另一個,他忍心見他終生囹圄,名譽喪盡麼。
譚嶽輕輕吞了口吐沫望著淩青原,他的超脫讓人心悸。就好像一塊傷口痛了好久,最終習以為常,甚至還能跳出來審視這道傷口。譚嶽突然想起了《山》,淩青原雖說裏麵的父子並沒有具體參照。隻是……傅氏父子和淩氏父子,太像了,掉了個個兒地像。
淩牧以一種“不顧意願”的方式給淩青原父愛,又用一種“盲目”的方式給淩道遠以父愛。溺愛有錯,但誰能斷定為父者之罪。
譚嶽在桌下,握住了淩青原的手,摸起來很舒服的溫暖柔韌的手。
“去年夏天,淩牧先生曾經回國,專門來看《夜空下的遊樂場》。就在那時候,他把重新改過的遺囑留給了我。”邵偉乾略作解釋,卻掩去了那時候另一半的事實。淩牧已死,那位老人到底怎麼看待這個寄宿在程鶴白身上的長子亡魂,已經不重要了。
“淩牧先生很喜歡《夜空下》,他說兩位導演貫徹,且更好地詮釋了劇本的意圖。他很開心。”邵偉乾掃了一眼對麵兩人繼續說:“至於看到《山》的劇本後……他隻說,一定要看到這部片子。”
他說他一定要看到。淩青原輕咬嘴唇,閉上了眼睛。一片寥落,滿目荒涼。父子之間愛幾許,實在難以量定。路無回頭,二十八年親情愛情的歧路,最終竟然是用生生死死來彌補。
邵偉乾用蓋棺定論的口吻道:“事已至此,塵埃落定……我也別無所求了。”
淩青原微微點了點頭,睜開眼睛一片澄淨地望著邵偉乾。那光亮讓人猝不及防,邵偉乾心神一懾,他想起堂弟說的,這個人,他幹淨得不像話。他的眼睛裏除了自己的倒影,其他什麼也映不出。
“就是這樣,”邵偉乾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你有想問的,任何問題,我若知道,都會回答。這也是尊重淩牧先生最後的遺願。”
片刻冷場,譚嶽沒有說話,邵偉乾更不會打破寂靜。問什麼呢,曲終茶涼,淩青原喟歎。一場紛雜的劇目終於落下帷幕,他也沒有更多想知道的了。
淩青原思量再三輕輕搖頭,他妥帖的黑發些微飄散:“偉乾,你呢。我若以我本真模樣,繼續我的生活。你若如何。”
邵偉乾一言不發,沉默地拉平嘴角。他知道,淩青原這是一句告知,而非征詢。已然無人能置評或威脅他的生活,或左右他是誰。如果不是畫蛇添足,如果輪得上他評頭論足,他覺得可以給他添上一筆純粹的備注——這是一個特別有韻味兒的男人,不在力量本身。
無聲蔓延,邵偉乾目送兩人起身,相攜離去。邵偉乾覺得自己這輩子應該不會與他們再見了,最後該說的便是告別:
“淩青原,有很多人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