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百零四章(1 / 3)

入春,許多演員的戲份都一一殺青。最先殺青的是秦子鈺,之後是丁柏和方文雋。汪文強扮演了一個巴結告惡狀的灰色人物,迫害別人又被其他人迫害,活靈活現可憎可憐。最後剩下的,是父子倆的戲。而且是單人戲。

兒子傅思在六六年後劃清界限,力爭上遊,成功娶了一個好出身的女人為妻。階級鬥爭你死我活,非此即彼勢不兩立,他始終猶豫到底探不探望父親。無數次,傅思徘徊在傾圮頹敗的巷口,哪怕知道巷子裏麵,最深處一間小屋是關父親的棚屋。無數次,他靠近,踟躕,離去。

一九七四年,五十八歲的傅嚴病患交加離開人世。屋不避雨人無往來,自始至終陪伴他的,不過一燈如豆,書籍如山。他走後,他所有的物品,他的交心反省彙報材料,連同他的日記一同被組織收了去。

兒子傅思不敢也不能過問。直到四年後,平反昭雪,撥亂反正,洗刷冤屈。那一年,傅思三十四歲。他拿到父親的遺物,想起已經作古長眠的那個男人。

北方的雨季總是來得晚些。五月中旬,劇組等到了一個好天,雨天,拍殺青戲。傅思掃墓。共事一年的劇組總會結下很深的友誼。這一場,很多演員都回來了,說是探班看拍攝收尾,但更多的,是為了一種情懷。

不知道為什麼,關芃也來了。慕德禮很不愉快地轟趕他,說氣場不搭。關芃很委屈地辯駁:“你文藝我也文藝,你黑色我也黑色,你冷門我也冷門。咱們是一對攜手並肩的好基友。”

強盜的辭藻,土匪的邏輯。慕德禮懶得跟他辯說黑不是一種黑,文藝也不是一種文藝,直戳著他後背,吐槽說自古以來,哪有導演來探班的。

“有啊,譚導,程導,他們就沒探過班嗎。”關芃關土匪得意洋洋,發現了慕德禮話中的漏洞。慕德禮抓心撓肝地又問候了一遍那倆狗男男到處挖坑填土賣節操,反刺關芃今兒是探“哪位”的班。

這個問題倒是讓關芃難住了。關芃挺認真地想了一下說:“我探這部作品的班。”

雨下得不大,絲線一般細細微微,淩青原為這個場景究竟打傘還是不打傘糾結了半天。既然是蒙蒙雨,就不打傘了吧,他轉頭看向場邊,示意準備開拍。

片場人很多。淩青原發現,不過是傅思的掃墓,單人橋段,咋聚集了這麼多看熱鬧的。哦,對了,殺青戲,大家好聚好散,圓圓滿滿。

“你知道麼老慕,我開頭聽說這小子又導又演,就想他可不是在搞笑麼。”關芃看著場景裏的程鶴白,依然是很有時代氣息的藍灰製服,人影融在蒙蒙雨霧裏,添了少許朦朧。

慕德禮懶懶應著他,不知道他要唱哪出戲。兩個男人都注視前方,隻聽關芃又說:“說你們這劇組,誰拿出去都夠喝一壺,頂一主演的。結果一年,居然真拍下來了。沒有搞笑,也不是奇跡。”

丁柏聽他們閑聊,散漫地插了一嘴:“那可不就是導演組辛勞,嶽哥子鈺姐文強先生個個給力的結果。”

方文雋憨憨:“是啊,尤其程導還自導自演。做導演的時候精益求精不說,他自個兒演,也苛刻到極致了。導演處女作,真是厲害。”

譚嶽既沒有離人群太近也沒有太遠,距離剛好是能聽見七嘴八舌的閑聊,又不過分介入。怡然自得還能將那個人的一舉一動收入眼簾。

秦子鈺攏著披肩走過來說:“憑心而論,他也是個很出彩的人。”

譚嶽彎彎眼睛勾起嘴角,點點頭:“要論分數,比我分高,高得多。”

秦子鈺笑著衝了他一句:“有你這樣胡亂誇人的嗎。”細雨蒙蒙秦子鈺又懶得打傘,又想擋雨,便把披肩搭在頭上,環抱雙手柔聲如絲,略帶躊躇不過還是緩緩吐出了心中所想:“……私下裏,很多劇組都說程導很像一個人。”

譚嶽沒有接茬,隻是眺望他的身影。以秦子鈺的靈巧,自然不會開口刺探譚嶽喜歡那個年輕人是否因為他太像另外一個人的緣故。她片刻沉默陪著譚嶽,又有些不甘冷場的小沉默,開口輕聲問道:“你猜大家認為他像誰。”

譚嶽不作答,隻微笑帶過:“山和山不能相見,人和人卻能相逢。”

秦子鈺聽他前言不搭後語的啞謎,一知半解,又感覺盡在其中,不必深究了。

那邊土匪對流氓,關芃大咧咧地自說自話,看似隨口卻特意講給老慕聽:“你知道我瞅到這故事立刻就想到啥了麼。以史做骨,融情為肉,正劇懷悲,筆下有春秋的淩青原啊。”

關芃呲他:“你是不是被他附身啦。”

“老子我鮮鮮活活完完整整,腦殼兒打開就一個魂。附身,還轉世投胎回爐再造地重生呢。”

關芃嗟歎:“可惜,看來你還是那個神神叨叨詞不達意的深井冰。要真留有他半條魂,記得幫我轉告他我挺想他。”

慕德禮急脾氣直跳腳,糖炒栗子罵回去:“求你可別。咱好好都是男人,你想他作甚。”隻聽旁邊關芃假落寞地真調侃,還不是因為一個人做土匪,太寂寞。導演界需要一個固我的暴君。

攝影準備就位,場記打板。

墓碑與墓碑之間,是青石鋪成的小路。灰藍色製服的男人,帶著與年歲不相符的滄桑步步沉重,踏過每一塊石板。開春,風停了,雨還在下。一九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