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百零四章(2 / 3)

他步子不快,目光在無名的花崗岩上逡巡,一堵堵,有如森林般密密麻麻生長的墓碑。這裏埋葬了這麼多人,有多少孩子、母親、父親,有多少兄弟姐們和手足。

傅思疾走了幾步又漸慢,轉身在一處墓碑前蹲下。他輕輕拭去石板上攀附的雨珠,看清楚了上麵的字跡,傅嚴,一九一六至一九七四。就是這裏,沉眠著他到死也沒來得及送別的父親。

“爸,他們說你是無辜的。他們說……你說得都對。你是被冤枉的。”

傅思把平反材料放在傅嚴的墓碑前,用小石子壓住。他扶著墓碑的上沿,像小的時候蹬腳伸臂去夠父親的肩膀,擦去他肩上的水滴,傅嚴,他愛幹淨。曆史在它出生的地方湮滅,一個個鮮活的人,就這樣走進了曆史。

傅思直起身。他不堪思緒的重負,又不忍回憶,見骨的傷痕火辣辣地疼,讓人巴不得想快點治愈,快點忘卻。似有嗚鳴,他倉促間茫然轉頭,是鳥雀低飛,掠過半空。父親撥弄琴弦的聲音猶在耳畔,其中最粗的那一根弦,是這個男人一輩子重荷於身曆經磨難都不曾彎折的。

不能忘啊。傅思心裏悠悠有如鍾鼎齊鳴,在天地蒼茫間回蕩:“這片土地上有你。我的父親,那個男人,一座山。他……不朽。”

當傖俗的浮華修飾了流過淚的麵龐、梳理了多難的山川河流,還有點滴零星,是塵埃又是碎片,鐫刻在不褪色的書頁之上。傅思掏出了兜裏的小本,父親的日記,他小心地翻動。

“一九五三年,我和妻和思兒回到……”

老猿猴慕德禮挺直腰板,手舞足蹈興高采烈地喊了過。淩青原還站在墓碑前發呆。劇組響起了鼓掌,歡快地呼喊,譚嶽有點想走到鏡頭裏去擁抱他。

關芃搓了搓臉,又胡亂揉了揉沒有多少頭發的腦門頂:“我總感覺,他好像回來了。”

方文雋這時候倒是不傻,大概關芃說的話太戳他了:“是吧,關導也有這種感覺。好多次,拍著拍著,我都以為自己是在淩導的劇組。”

譚嶽愈加想去擁抱他。他回來了,他當然回來了,他在這裏。還有很多人都記得他,他永遠都不會走。旁邊傳來一陣痞唧唧、半吊子,拖泥帶水還意蘊悠長的嗓音:

“傻帽,這時候你還愣著幹啥啊。師兄幫過你那麼多回,不怪別人,怪你傻。”

譚嶽抽腳上前,慌不擇路地朝那個人跑去。天陰雨濕,石碑聳立。人群喧鬧,息者靜謐。遠山巍峨,無垠莽莽。彼心皆似此心,此心更勝他人之心。青原,完完整整,一塊兒也不落地站在這陰雨天裏。青原在等誰,他還能在等誰。

“呦喂,譚嶽,慢點兒沒人跟你搶啊……哎老慕,你看他那就跟個毛頭小子一樣。”關芃這般臉皮也略為譚嶽在公共場所恬不知恥而害臊。真是的多大人了,不就自家人的戲殺了個青,能激動成這樣。

“那可不就是青原嗎。”慕德禮懶洋洋地吐了半句,不知道接的是之前那一句話茬兒。倒是硬生生把關芃揶揄譚嶽的話給堵了回去。後者啊了一聲,一副沒聽明白、稀裏糊塗的樣子。

“青原剛才半條魂兒給我托夢了,叫你好好跟老子我混,保你有肉吃。”

“什麼……”亂七八糟的。關芃差點沒呸他一聲,結果手蹭臉摸摸下巴頦,青胡子紮人,嘴巴一打彎,反倒是重重地吐出來一句:“那家夥若是真在,可就沒人孤獨了呢。”

方文雋笑嗬嗬:“淩導一定是在的。他在天有靈,保佑咱們一路順利拍攝。”

可就沒人孤獨了呢。流氓慕德禮緩慢咀嚼了一遍關芃說的幾個字兒,又覺得文藝得不像自己的範兒,轉欺了方文雋一句:“在你他媽的屁個有靈。戲不都是導演導出來的,劇組折騰出來的,你們大家夥兒演出來的。得了別閑著了,收家夥收家夥了。”

半天沒說話假裝深沉的丁柏賴在邊兒沒走。他別開瞎了的狗眼,沒去看煙雨蒼柏墓地裏頭兩個男人抱成一團。打心眼裏,丁柏似乎也覺得充實得一塌糊塗,也想說點什麼。可說點什麼呢,他怎麼也描摹不出個輪廓。丁柏摸摸鼻子,跟著方文雋一起去善後了。

譚嶽輕輕抱了淩青原,怕驚擾了他,隻是很標準慶功式、哥倆好的擁抱。淩青原情緒抽離,似乎還在發呆,恍然,被隨輕微撞擊而來的溫度和心跳給振懾。下一刻,他也擁住了他,用加倍的柔情蜜意輕輕撫摸他的後背。

“寶貝。”

“我又拍戲了。”

“又導又演。”

“真好。”

譚嶽沒有告訴他,自己覺得有多麼多麼好,一千倍一萬倍地比他感覺還要好。他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他穿過長夜在人們的記憶裏蘇醒,他這麼亮,像火一樣生生不息。譚嶽有點繾綣地蹭了他臉側,低低地傾訴:“寶貝,好想親你。”

淩青原的嘴唇飛速碰了他嘴唇,灰雀啄羽般地拂過,然後他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裏,一點點一聲聲,舒展又開懷地笑了出來。他聲音輕快:“譚嶽,我在,我在這裏。”

雨絲沁人,春生萬物。譚嶽摟著他呢喃道:“是啊……你好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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