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問道:“你適才可曾見過典獄君?”秦囗蘭點了點頭。老管家微一躊躇,感到不便在德明麵前多提,便道:“我先送長老進去。”秦囗蘭道:“稍等一會兒,這曲馬上就該完了。”老管家當即明白過來,她是不想驚擾了賓主賞樂——此刻李雲如正在收尾,琵琶聲由快轉慢,漸細漸微,取月夜下歸舟遠去、萬籟俱寂之意境,正是眾人聽得最入神的時候。這德明雖是方外之人但極通世故,當即心領神會,也笑道:“等李家娘子彈完這一曲再進去不遲。”老管家心想:“你頭一次來參加夜宴,一聽便知道是李雲如在奏曲,看來時常與相公來往,談的也都是紅塵中事,真是枉稱了長老之名。”他既對德明起了輕視之心,也不願意再相陪,便道:“我先去廚下看看。”秦囗蘭道:“不忙。我一會兒與老公一道去見典獄君。”
老管家聞言便不再堅持,隻默默地凝視著秦囗蘭。她的容貌確實美得驚人,雪白的肌膚在月華下泛著淡淡的青色,顯出一種沉靜安然的氣度來。而她最可貴的地方,還不在於她的美色才藝,而是在她有總是能為他人著想的品質。當年韓熙載公然離開城中鳳台裏官舍,搬到聚寶山外宅居住,拋妻棄子鬧得滿城風雨,其實就是為了秦囗蘭。那個時候,老管家同情主母韓夫人,是相當痛恨秦囗蘭的,可是慢慢地,他卻漸漸喜歡上了她,甚至將她當作女兒般嗬護,親昵地稱呼她的名字。可惜他的主人稟性風流,喜新厭舊,女人於他不過是件衣裳,可以自己穿,也可以送人,即使對秦囗蘭也是如此,大宋使者陶穀事件便是個例子。他知道那件事對她傷害很大,雖然她未辱使命,也未曾有過任何抱怨,但日益瘦削羸弱的身形清晰地表明她內心難以名狀的悲傷。可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亦不知道該如何勸說他的主人,甚至在某些時候,他覺得韓熙載跟秦囗蘭一樣的不幸——他的政治仕途,跟她的人生命運一樣,最終無法由自己來掌握,這大概就是韓熙載好吟誦白居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詩句、又喜好琵琶的緣故吧。
忽聽得花廳內寂靜許久後,有人拍掌大叫道:“好!好!”正是陳致雍的聲音。秦囗蘭知道夜宴開場已經結束,向德明做了個請先的手勢,道:“長老,請進。”德明也不推辭,領先而行。
老管家道:“囗蘭,我還是在外麵等你吧。”雖然經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很不喜歡夜宴這種場合。除了主人韓熙載之外,他大概是參加夜宴次數最多的人了,當然,他隻是個冷眼旁觀者。正因為如此,他再清楚不過,這些於紅飛翠舞中故做孟浪放誕的人,其實各懷目的和心機,他早就厭倦了這一套。秦囗蘭當然清楚老管家的心思,微微頷首,便跟著德明往花廳而去。
花廳內諸人正在品評李雲如的這一曲《潯陽夜月》,她本祖籍潯陽[1],後來才流落寓居歙州。陳致雍笑道:“李家娘子這一曲氣韻連貫、落落有致,盡現江南水鄉風姿,簡直就是一幅引人入勝月夜春江圖。”
眾人一致附和,李雲如心花怒放,重重看了王屋山一眼,正要假意謙虛幾句,偏有李家明一本正經地道:“妹子,你本可以彈得更好。”
李雲如一時不明白兄長為何要當眾為難自己,不由得十分困惑。卻聽見李家明續道:“倘若妹子有燒槽琵琶在手,諒來不會輸於當世任何一位高手。”她這才知道兄長其實拐著彎兒地誇自己,但在場眾人均不以為突兀。李家明本是優人出身,音樂才華出眾,凡宮宴大型歌舞均由他主持,可謂見多識廣,尤其在中主李璟在位時極其得寵,朝中大臣無人敢因其優人身份而歧視他。後來他做了教坊副使,與韓熙載在聲色犬馬上很是投契。李雲如知道兄長表麵說不會輸於任一位高手,其實是想誇她的琵琶技藝已經不在國主李煜第一位王後周娥皇之下。當年周娥皇初嫁時,李煜還是太子身份,周娥皇一曲琵琶震動金陵,中主李璟特將鎮宮之寶燒槽琵琶賜給了兒媳婦,所謂“燒槽”,即蔡邕“焦桐”之義,昔日有人燒桐木煮飯,正好蔡邕路過,聽見燒火的聲音嘎嘎作響,知道一定是上好木料,遂求取剩餘桐木,帶回去製作成一張琴,因琴尾部猶留有燒焦的痕跡,又被稱為焦尾琴,琴音美妙無比,成為天下名琴。據說燒槽琵琶的音質尤在焦尾琴之上,可惜幾年前周娥皇病死,燒槽琵琶也作為殉葬品被陪葬於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