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人便一齊望向張士師,預備聽他示下。張士師心中極是自得,他生平從未有這般得誌——如此多的官員、美人都要仰賴於他,想來他父親張泌最風光之時,也不過如此吧。他勉強鎮定了一下,心想:“這西瓜下毒一事甚是離奇,到底凶犯是如何將毒藥落入瓜中尚值得商榷,不能因為舒雅下毒害了李雲如便要他承擔毒西瓜一案。”
他早知道大家都有離去的心意,雖然他找出了害死李雲如的凶手,眾人均認可,舒雅自己也默認,然則官府斷案自有一套程序,尤其關乎人命大案,需要專業仵作驗屍、書吏當場記錄,之前他的作為不一定算數,因而當下最要緊的是將這些人都留下,等官府公差到來。一念及此,便道:“我知道大夥兒都很疲累,不過官府公差未到,各位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他知道這些人地位官職遠在他上,好意相勸多半不如帶點威脅暗示的話語更為奏效。
果然,他話音剛落,郎粲便道:“典獄說的是,既然已經等了這老半天,也不在乎多等一刻。”李家明接道:“現在還是夜禁時間,各位下了山也無法進城。”妹妹慘死在眼前,他做哥哥的理當留下來到最後一刻,對急於離開的人也不免連帶感到忿恨,語氣森然不快、冷心冷麵。眾人聽了,隻得情願、不情願地附和,各自勉強坐下。
秦囗蘭自責沒有盡好地主之誼,見諸人鬱鬱滿懷,頗於心不忍,當即道:“也不能讓大家這般幹等,吳歌,你再去端些糕點上來。”吳歌卻是遲疑不動,道:“娘子,都這個時候了,誰還有心思吃點心?再說了……”頓住不說,但眾人均知她是想說“再說了,有人往其中下毒也未可知”。秦囗蘭便不再催促,默默走到一旁坐下。
張士師見氣氛壓抑、令人窒息,人人難以自安,便有心想轉移注意力。他記得曾聽老父親提過,凶案發生後向案發當時在場者詢問案情十分重要,稱為“取證”,是極為寶貴的第一證詞,總有些目擊者日後會因各種理由串供、翻供,而第一證詞無論真假,都會留下蛛絲馬跡,日後往往成為破案的關鍵。現下既然大家都無事可做,不如他先來訊問案情,也可以為書吏省下不少文案活計。當下起身向眾人說明想趁隙取證一事。在場雖有幾位朝臣,卻是無人熟悉司法程序。南唐任命官職慣例,新科進士通常先被任命為縣尉,負責地方治安及刑事案件偵查,目的就是為了讓其熟識司法事務。在場隻有韓熙載、舒雅、郎粲三人是科舉正途出身,偏偏韓熙載是在北方取得功名,不及入仕便遭逢大難逃來了南方,而舒雅隻任過極短時間的翰林院編修,郎粲為新晉狀元,未及授官,其他人不過各憑才學當官,如朱銑靠文章書法得以步入中樞,李家明掌管教坊,因其原本就是優伶,聽張士師這般說,均以為是衙門標準程序,待會兒公差到來一樣要照章辦事,典獄實際上是在節省大家時間,便均異口同聲地表示同意。
當下張士師請老管家協助,在花廳一側找了間單獨的廂房,將賓主分別一個個請進去,由他聽取證詞、秦囗蘭從旁記錄,問題無非是夜宴前後每各人去過哪些地兒、與什麼人交談過一些瑣碎事務。張士師本待自己記錄,一來費時,二來他那手字著實潦草難認,此時恰逢秦囗蘭主動請纓,大感受寵若驚,當即滿口應承。一時之間,美人在側,隻覺得風光無限。
顧閎中、周文矩最先問完,二人行程最為簡單,僅僅是跟隨侍女自前院一路到得花廳,之後再未離開。在證詞上具名畫押後,二人均提出畫院還有急事,希冀早些離開。張士師當然不便強留,何況他二人本不在賓客名單上,應當與毒西瓜事件沒有任何關係,因而任憑他們離去。
顧閎中、周文矩離開時,特意去向韓熙載道別,請他節哀多保重身子,韓熙載隻簡單“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再無他話,如同枯木死灰。那一刻,所有人都認為威力已經徹底從這個一度叱吒風雲的男子的身上流失,誰還會相信這樣一個垂死的老人會有左右天下局勢的能力?說來奇怪的是,其他人雖見到顧、周二人離去,竟再無一人附和也要回家,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諸多人中,張士師特別留意的是陳致雍,尤其是他中途離開花廳後的行蹤。陳致雍卻隻提去了茅房,從茅房出來後意外遇到了張士師。張士師心想:“我明明聽到你和什麼人交談,你不說實話,自是要掩飾對方。嗯,等我取到了韓曜供詞再當麵戳穿你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