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明亦是相當引人矚目,他明明是個僧人,何以會出現在夜宴這樣的場合?而且事先除了韓熙載、老管家二人外,餘人皆不知曉他今晚會到。張士師對其人很是反感,明明是長老身份,卻不守清規,隻是他除了姍姍來遲外,形跡別無可疑之處。
這一場取證極耗時日。夏季天亮得早,到得最後秦囗蘭為她自己寫下供詞時,外麵隱隱傳來鳥雀啾鳴,天開始朦朦發亮,除了在前院守候的仆人小布與大胖外,堂內仍有韓熙載、石頭、舒雅三人未曾訊問,石頭是個啞巴倒也罷了,舒雅是無論如何都不肯開口,韓熙載則一直枯坐在李雲如屍首邊,旁人也不敢上前催促。張士師猜他痛失愛姬及肚子裏的孩子,傷心過度,也就算了。
這二三十人的供詞足有厚厚一迭,張士師略微翻看,但見筆跡工整娟秀,看上去十分清爽,當即謝道:“有勞娘子了。”秦囗蘭道:“能幫上典獄君,何其幸哉。”二人一道步出廂房。老管家一直守候在外,一見到張士師,忙迎上前道:“典獄君,我適才到前麵看過,仍然不見官差身影。現在是寅時,夜更即盡,城門將開,你看要不要再派人下山催下?”張士師也深覺奇怪,暗道:“莫非是周壓下山時遭逢了什麼意外不成?”
正沉吟之時,忽聽見外麵大胖大叫道:“來了!來了!”堂中眾人一夜未睡,正岌岌疲累,忽聞得官差終於姍姍到來,立即精神一振,各現喜色——終於等到可以馬上回家睡覺了。
卻聽見腳步聲急響,大胖和小布領著二人進來,張士師原都認得:前麵一位是江寧縣衙的書吏孟光;後麵提著竹籃的是江寧府的仵作楊大敞,他到江寧府辦事時曾有一麵之緣。張士師初來江寧縣為吏之時,多得孟光照顧指點,二人頗為熟稔。孟光一見他便叫道:“典獄,你怎得來的這裏?”張士師不及閑話,上前一把扯住他,壓低聲音問道:“老孟,何以遲了這多時日?”
孟光忙將他拉到一旁,悄悄說明情由。原來周壓下山後倒是順利叫開了城門,因案情涉及高級官員,金吾衛士便指引他去諸司衙門找禦史台禦史報官。當夜當值的官員正是監察禦史柳宣,他曾多次彈劾韓熙載生活作風問題,又因韓熙載被免去兵部尚書一事備受清議困擾,一聽是韓府發生了命案,立即命將周壓拒之門外,隻派人傳話,說這隻是普通刑事案件,發生在江寧府治下,理當由江寧府尹處理。周壓無奈,隻好去了江寧府,所幸江寧府就在諸司衙門北麵,倒也沒有多走幾步路。江寧府尹居住、辦公均在府內,府尹陳繼善被人從床上叫起時尚在宿醉中,聽說是韓熙載姬妾李雲如被殺,立即一驚而醒,揮手命人趕周壓去江寧縣報官。周壓隻好又來到位於城北的江寧縣衙。江寧縣令趙長名一聽便連聲道:“弄錯了!弄錯了!”原來韓熙載鳳台裏官舍位於秦淮河北,恰好屬於江寧縣轄區[3],然聚寶山卻在秦淮河南,那就是上元縣的地界了,府尹定然以為是命案是發生在鳳台裏,所以讓周壓來找江寧縣報官,而實際上李雲如既死在聚寶山,理所當然要歸上元縣管。
可憐周壓又倦又累又餓,強拚著一口氣從城北的江寧縣衙趕去城南的上元縣衙,萬幸再次遇到了他進城時交談過的那隊金吾衛士。金吾衛士們見他被推來擋去,無不大笑,笑過後才用快馬載著他來到上元縣衙門口,還告訴他道:“你就說是江寧府尹派下來的案子,縣令不敢拒絕。”另一衛士又笑道:“實在不行的話,我們還在外麵等你,再載你去下一個衙門。”周壓便按照金吾衛士所教,說是江寧府派下來的案子,上元縣令孫苜一聽果真不敢拒絕,披衣起床,親自見了周壓,大致問清案情,一聽說江寧縣典獄張士師湊巧在那裏,高興得連聲念佛,立即派了一名差役陪同周壓再去江寧府,說明最先的物證、人證已經有江寧縣吏接手。那隊金吾衛士果然還等在上元縣衙門口,見周壓又被趕出,無不哄然而笑,當下簇擁著周壓來到江寧府。府尹陳繼善再次被從夢中叫醒,氣不可遏,床都沒下,怒道:“讓江寧縣令趙長名立即去辦!別再來煩我了!”金吾衛士又送周壓來到江寧縣衙,縣令趙長名聽說本縣典獄張士師也在韓府中,不由得驚訝得嘴都合不攏來,心中連罵他多事,無可奈何下,隻好召來當值書吏孟光,命他帶一名仵作前去檢複。按照慣例,現場勘驗該由縣令監當,至少也該派縣尉前去,但縣令與縣尉沾親帶故,他既不願意自己去,也不願意親戚卷入,正發愁監當人選時,突然想到了無端惹來禍事的張士師,幹脆順水推舟,指派由他去主持檢驗。不料本縣仵作新請了病假回鄉下,又隻好去江寧府借仵作,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楊大敞,一來一去費去了許多工夫。若不是得那幫有心看衙門熱鬧的金吾衛士的相助,用快馬馱著周壓來回奔跑,隻怕到第二天中午也沒有官差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