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以造型特色而論,書法藝術骨子裏乃是一種線條藝術。雖隻一線而已,卻有千變萬化的功能。筆畫不過數端,變化竟是無窮,或直或平,或長或短,或粗或細,或拙或巧,或奇或正,或斷或連;一而化十,十而化百,無端變幻,儀態萬千。或悠然,或雅然,或超然,或蔚然,或翩然,或爽然,或酣然,或灼然,或脫脫然,或蕩蕩然,或跫跫然,或藹藹然,或嶄嶄然,或儼儼然。以物喻之,或如桃花,桃花不足喻其豔;或如梨花,梨花不足喻其淡雅;或如荷花,荷花不足喻其潔;或如牡丹,牡丹不足喻其雍容。有如菊花,不但見其性而且見其節;猶如蘭花,不僅見其幽而且見其香。以四季相喻,則一時如春風喜雨,一時如夏夜星雲;一時如金秋朗朗,一時如冬雪綿綿。線條流動,有情有感,或樂之,或喜之,或哀之,或怨之,或歌之,或呼之,或嫣然如畫,或怒發衝冠。可謂青眼白眼,各有顏色,嬉、笑、怒、罵,盡成文章。雖為線條藝術,卻如有靈魂的一般。線條之流動,乃是生命之流動;線條之揮灑,乃如精靈之狂舞。但覺有蹤有跡,又似無可追尋,一時天上,一時地下,一時雲中,一時水中,雖盤旋百端而不逾矩,曲折徘徊而情有獨鍾,然而,又怎一個矩字了得,又怎一個情字了得?它在中國古來藝術乃至文化中,最是風光無比,自由無比,高格無比,雅馴無比。一時興起,便似龍飛鳳舞;一時清靜,又如處子安然。線自何處而來,我不知其所始;線向何方而去,我不知其所終。宇宙蒼茫,正是它自由飛舞的天地;曆曆千年,正是它光彩行程的記憶。偉哉,美哉,觀止而已矣。
漢字書法藝術不但是一門獨立的藝術形式,而且以她特有的才蘊影響了左右芳鄰。
她首先影響的是中國畫。國畫骨子裏其實也是一種線的藝術。所謂“衣帶當風”,非線而何?所謂白描手法,又非線而何?中國傳統畫不以形取勝,而以意取勝;不以美驕人,而以境爭先。內有其意,外有其形;心有其源,畫有其境。然而,它的具體操作與表達方式則是線式的。
漢字書法又影響了中國傳統建築。古建築必有題字,必有匾額,必有楹聯,必有中堂,必有山名、水名、堂名、亭名,沒有這些,就仿佛美人頭上缺簪,公子額前少玉,就會覺得心不明,眼不亮,意未到,情未盡。
中國古建築十分重視廊的作用、牆的作用與路的作用。
廊其實也是一條線,但絕非一條呆呆板板的直線,而是一條多姿多彩富有曲線美感和韻律的“線條”。所謂的“回廊”,便是其中特別複雜的,且可稱之為“九曲回廊”。北京頤和園中的長廊,便是一個傑出的代表。
中國古建築又特別重視牆的作用,而牆的類型頗多。形象表現尤其精彩紛呈,美輪美奐。牆其實也是線,不是平麵的線,而是凸出的線。其妙處不但在於通——有牆必有門,而且在於隔——有牆必有斷,且隔中有通,通中有隔,通通隔隔,妙在其中矣。長城萬裏,乃是一條亙古絕倫的巨線,不但名震古今,而且享譽世界。花牆如畫,且有形態各異的窗子配置其間,正似美人身上的飾物,不但叮錚作響,尤其精美非常。
中國古建築不但重視廊,重視牆,而且重視路,有大路朝天,也有小蹊嫣然,有岔道如畫,也有曲徑通幽。我們古代先人關於路的設計,往往表現出設計者的匠心所在。比如我們讀《紅樓夢》,品味大觀園,若不能對園中的路徑了然於胸,則很難讓那樣一座美麗的園景靈動起來。
漢字書法又是與武術相通相連的。武與字通,自古而然。君不見電影《英雄》與《臥虎藏龍》中都有武家書法的鏡頭在,雖然不免有些藝術的誇張,但絕非憑空臆斷。事實上,很多書界名家,也是武術大家,很多武術名家也都酷愛書法。我的摯友馮大彪先生集書法、武術、文才於一身,一動一靜,一行一止,他所表達出的文化意蘊,都是尋常人不可比擬的。別的且不言,隻說書法與武術兩者的境界與追求,就有絕大的相似之處。兩者都非常講究功、法、氣、韻、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