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漢字——漢語有這樣的特點,所以我們中國人是非常講究弦外之音的。據說清朝同治皇帝死後,皇後很年輕,依禮是該為她找一位過繼的兒子(她本人沒有兒子),由她當皇太後。但西太後不老,而且這婦人是一定要專權的。如果為同治帝立嗣,她就成為了太皇太後,不好掌權了。於是她決定不為同治立嗣,而為自己“立嗣”——再找一位繼子作皇帝——於是立了光緒帝。這樣一來,她舒服了,同治皇後的地位尷尬了。怎麼辦呢?皇後寫信問自己的父親,她父親很快回信,但信紙上沒有一個字,一張白紙而已,同治皇後得其信,明其意,最後絕食而死。
我在許多年前,從《讀者文摘》中看過這樣一篇文章,說日本人當初與美國人打交道,常因為彼此的書信書寫方式不同而鬱悶,而氣憤。在日本,是一定會把最重要的事情放在信的最後麵的,前麵隻是寒暄與客套。他們認為,把最重要最利益相關的事情放在信的最前麵,甚至放在信的中間部位都是不禮貌的。而美國人卻恰恰相反,他們習慣於把最重要的事情放在最顯要的位置,開門見山,不彎不繞。在他們看來,這樣的安置,說明自己對這事情的關注與重視。於是,矛盾來了,日本人一讀美國人的信就覺得他們傲慢無禮,目中無人;美國人讀日本人的信又覺得他們處世圓滑,城府太深。怎麼辦呢?有專家建議說,為了避免誤會,最好美、日雙方倒著閱讀對方的來信。其意若曰:逆向閱讀雖然不合乎看信的常識與習慣,卻可以省卻許多無謂的煩惱與麻煩。
我在引用此例的時候,常常要補充說,那故事的作者也許還不了解我們中國人呐!我們寫信的特點,是一定要把最重要的事情放在當中。寫在前麵,怕唐突了人家,萬萬使不得;寫在後麵,又怕被人家忽視,愈其使不得了。寫在中間,“上有天,下有地,當間有良心”,太好了,不怕您不讀,讓您舒舒服服地讀。然而,這還是不太有文化的一種,那些文化水準更高的人,是不會把那麼要緊的事直接寫在信中的,他隻是暗示而已,名曰“弦外之音”。我沒說,但等於說了,看你懂不懂了。
漢字的這種品性與征候,所帶來的種種後果很值得現代人考量與思忖。
一是字形,二是字位,三是字音,四是字義,這四者的綜合又產生出漢語特有的一種文學形式,或者說一種文字遊戲形式——回文詩、回文詞、回文曲等。
其實英文中也有“回文”現象,那,為什麼還說“回文詩”一類作品是漢語中特有的類型呢?因為它有相對的普適性。它不像英語,“回文”隻是靈光一現,尋找回文現象幾如大海尋針,而是具備某種規律性特質,完全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創作品種。例如英文回文中有這樣一例:
AblewasIwereIsawElba(在我看到厄爾巴島之前我是很能幹的。)①
安排很巧妙,但它不是詩,也不能成為詩。
漢語的情況高妙多了。以人們熟知的回文聯“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為例。“客上天然居”,上是謂語,到達的意思,客人到達天然居。天然居是專用名詞——我們姑且認為這是一個茶館或者酒館。那麼倒過來呢?“居然”自成一詞,“天上客”另作一詞,詞義詞性皆有改變,但無論形式與內容都完全可以成立的。
這裏選回文詩、詞各一首,以饗讀者。
先看一首蘇軾的《記夢回文二首》之一。
酡顏玉碗捧纖纖,亂點餘花唾碧衫。
歌咽水雲凝靜院,夢驚鬆雪落空岩。②
回讀則為:
岩空落雪鬆驚夢,院靜凝雲水咽歌。
衫碧唾花餘點亂,纖纖捧碗玉顏酡。
好不好呢?好的。
再舉一首回文詞。作者董以寧,其詞寄調《卜算子》,作者特加注雲:“雪江晴月回文,倒讀《巫山一片雲》。”即正讀為《卜算子》,倒讀為《巫山一片雲》。難怪選注者感歎說:“這樣奇巧的回文極為罕見。”
正文:
明月淡飛瓊,陰雲薄中酒。收盡盈盈舞絮飄,點點輕鷗咒。
晴浦晚風寒,青山玉骨瘦。回看亭亭雪映窗,淡淡煙重岫。
回文:
岫重煙淡淡,窗映雪亭亭。看回瘦骨玉山青,寒風晚浦晴。
咒鷗輕點點,飄絮舞盈盈。盡收酒中薄雲陰,瓊飛淡月明。③
不僅有回文詩、回文詞、回文曲,還有集句詩、姓名詞、藏頭詩、藥名詩、拆字詩、寶塔詩、聯珠詩、排比詩、字謎詩,等等,都與上麵講的字形、字位、字音、字義或多或少因果相關。這裏引一首所謂“風人詩”。這類詩的特點,是一語雙關,即明言彼物,意在此心。詩雲:
自從別郎後,臥宿頭不舉。
飛龍落藥店,骨出隻為汝。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