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詩歌從整體上看，尤其相對於西方詩歌而言，敘事是它的短項，抒情則是其長項。長於抒情，貴於言誌。言誌也有抒情的成分在內，從而情、誌交融，再與美景相諧相趣，這個才是漢語古詩歌的看家本領。唯白居易的古體詩是長於敘事者也，但那又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敘事，寫得簡卻寫得精，寫得約卻寫得透。且情在其中矣，誌亦在其中矣，憂怨諷喻盡在其中矣。他的詩風又以通俗為長為優為本，通俗不是庸俗，通俗而又優美，深合雅俗共賞之意。這是很難的。他的《長恨歌》篇幅很長，卻千錘百煉，字斟句酌，通脫曉暢中自有詩情畫意在焉。在中國古體詩歌中，《長恨歌》固然不是最長的，卻是最好的。在古體詩的敘事體式中，白居易理所當然應排在首位。
單以語言論，韓愈與李賀也是唐代古體詩中的大師級人物。
韓愈的散文最是文從字順，但他的詩卻走奇崛一路。一般的詩句，例如五言詩，多以3-2字節為節拍，七言詩以2-2-3字節為節拍。他的詩句，有時偏不這樣，而是以1-4字節為節拍，或者以4-1字節為節拍。一些長篇，不但怪句多，而且僻字多。若以樹木為喻，很像鐵葉鋼枝的虯然古鬆樹；若以花草為喻，又似大沙漠中奇形怪狀的仙人掌。他的詩在整體水平上不如李、杜、王、白，但在語言的創造性方麵卻是別具其功。這裏引他《月蝕詩效玉川子作》的一個片斷：
元和庚寅鬥插子，月十四日三更中。
森森萬木夜僵立，寒氣頑無風。
月形如白盤，完完上天東。
忽然有物來之，不知是何蟲。
如何至神物，遭此狼狽凶？
星如撒沙出，攢集爭強雄。
油燈不照席，是夕吐焰如長虹。
玉川子泣泗下中庭獨行，念此日月者為天之眼睛。
此猶不自保，吾道何由行？
李賀的特色是風格詭譎奇異，語言瑰麗無比。他出身貴胄，但家道已敗落，他一生懷才不遇，身體也不強健，更彰顯了他的獨立獨行的詩人風采。他的詩作不多，但絕無平庸之作，可說篇篇皆為精品，句句皆有特色。他一生仕途無望，心裏不免憂鬱，他郊遊甚多，對自然又別有感悟。他的詩想象力豐富，而且視角特別，且多用魂、月等字，又喜歡與日月神仙為鄰、秦皇漢武為伴，人稱“鬼才”。他生命不長，作品不多，但傳播廣遠，影響巨大，如《李憑箜篌引》、《金銅仙人辭漢歌》皆為不可多得之作。這裏引他一首《官鼓》：
曉聲隆隆催轉日，暮聲隆隆催月出。
漢城楊柳映新簾，柏陵飛燕埋香骨。
碎千年日長白，孝武秦皇聽不得。
從君翠發蘆花色，獨共南山守中國。
幾回天上葬神仙，漏聲相將無斷絕。
這樣的才華與創作，又怎一個“鬼才”了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