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萬(2 / 3)

不過,這隻是表麵的原因罷了……

“你真的看清了?”

阿不思用利落地過分的動作拋接著金屬瓶,讓外人誤以為這裏是酒吧。其實她隻是在混合咖啡豆而已。

“沒看錯,與老板形容得一模一樣。”

書恩趁送回杯子的間隙說著,又端著阿不思剛沏好的咖啡走了。白色的貓兒攀住她的褲角,一躍便上了她的肩頭,懶懶地眯起眼睛。而托盤上的咖啡,連泡沫也沒有晃一下。恰在此時,門上銅鈴響起,瘦小幹練的身影走了進來。

“歡迎光臨!”另一個女服務生滿麵笑容地迎了上去。來人微微點頭,目光卻集中在書恩身上。

書恩也露出笑臉:

“我不是說過嗎,我們會見麵的。”

碎蜂皺皺眉。眼前的確是之前遇到的“帶白貓的女人”,但氣質有微妙的不同。不再有那種如同虛身上的洞一樣的虛無感,反而多出幾分書卷氣,又有一種久經風雨的幹練。

身後的鈴鐺又響了一次。碎蜂猶豫片刻,進來找空桌坐下。身後的中年女子向服務生點點頭,坐在碎蜂身邊。她的頭發略有斑白,但眼神銳利,步伐穩健。

“你向我問路的時候,我還以為,你也是仰慕者。”她說。

“仰慕?誰?”碎蜂反問道。或許是覺得自己反應太大了,她看向正在調咖啡的阿不思和不遠處的書恩,“她們嗎?”

中年女子輕輕搖了搖頭:“不,是更久遠一些的……這家咖啡廳的第一任經營者們。——你對這家咖啡廳一無所知嗎?”

碎蜂搖頭,但沒有追問。人間界的事,她並不很感興趣。

女服務生站在桌子旁邊,似乎是不知怎麼開口。不是白貓少女,而是另一人。以碎蜂的觀感,她的形貌類似鬆本,但性格恐怕更像雛森。不知為何,她頭上戴著一對假的兔耳。她的身上帶有一股不自然的氣息,似乎與這裏的時空相異,但那張皇失措卻很認真的表情讓人感覺到她的善意。

書恩打了個手勢,讓那女孩去別桌,自己走了過來:

“淺穀刑事,下午好。還是要一樣的?”

“是啊。”中年女子露出笑容,“給你們添麻煩了。”

書恩搖了搖頭:“反正本店的咖啡師也喜歡熱鬧。——那麼,請跟她走。”

白貓靈活地跳下地,帶淺穀前往吧台。書恩則留在桌邊。

“那麼,這位客人,要喝點什麼?”

碎蜂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提錢包的事。但她隻是接過水單看著,沒有說話。

不久,淺穀端著托盤過來。一杯給碎蜂,說是初次光臨,阿不思優惠奉送的推薦品。她自己的那一杯,則是她自己衝調的。書恩淺淺一笑,轉身離去。

淺穀端起杯,抿了一口,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這種咖啡,我稱它為‘關愛’。”

碎蜂沒有抬頭,靜靜地聽著。

“你的眼神很像我的一個朋友。”

淺穀又抿了一口。杯中騰起雪白的蒸汽,模糊了她的臉龐。優雅而古舊的香氣彌散開來。

“你們都是這樣……跑得太快了,根本來不及看一眼天上的星星。”

淺穀露出黯淡的微笑。碎蜂知道,她已經沉浸在過去的時光裏。

“你能相信嗎……她可以利用擲球的角度和力量,控製輪盤最後所得的點數;轉動左輪槍的彈倉時,心算出子彈會落在第幾發;連續三十小時用三倍快放看監視錄相,卻能把每一個細節記在腦子裏;拋出硬紙片,可以割破飛馳的汽車的輪胎、釘進硬橡木的槍托……”

碎蜂相信。屍魂界,很多死神能做到這些。

但那是因為,他們可以在他們學會如何成為死神時的閑暇中學會這些……而隻是這些時間,就足以讓一個凡人度過一生。

“為什麼……要和我說?”

“我說了吧?你有著和她很像的眼神。將生命投入漫長的義務之中,執著地追尋征途的盡頭,追逐地平線奔跑,竭盡全力,直到滿身傷痕也無法止息。……簡直,就像她的名字一樣。”

幽幽的歎息在碎蜂背後遲緩的流動著,那是由靈子傳來的聲音。一條白晳的玉臂從碎蜂肩頭越過,想要攬住淺穀的肩頭,卻從她身上無聲無息地穿過。而淺穀還無知無覺。

碎蜂不著痕跡地看過去。那是一個身材高挑,有著長長卷發的美人。她發覺了碎蜂的目光,卻隻是淡然笑笑。

“令綁架犯不敢夜啼的‘惡鬼光子’,也會露出這種表情呢。”

她停了片刻,低下頭。

“我們玩了一場賊與兵的遊戲,直到遊戲結束,我才發覺,我逃得太遠了。”

淺穀似乎是恍然未覺,又似乎查覺到了什麼,沒有再說話。看著這一幕的碎蜂,不知為何,卻覺得突然像要流淚似的。

這兩個人,明明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你喜歡黑貓嗎?”

因為幽靈美人——咖啡廳前前任老板來生淚這樣問著,所以,碎蜂情不自夢地點了頭。

“跟我來吧。”幽靈美人說。

進入櫃台。走上樓梯。這所從沒來過的咖啡廳,身為客人,卻像理所當然一樣。精悍的女咖啡師抬頭對自己笑了笑,還來不及反應,她又別過頭去,像是完全沒有做過這個動作。

“請吧。”

來生淚站在一扇門前。樸樸素素的門,樸樸素素的鎖。這樣樸素的東西,在走廊的昏暗燈光之下,也顯得有幾乎優雅和神秘。

或者,隻是自己的觀感在作怪罷了。

“來打開它吧。老板就在裏麵。”

來生淚輕聲說道。

“你在策劃什麼?”

碎蜂斥問著。來生淚露出揶揄而寂寞的一笑,似乎是想要說點什麼,又似乎是不知該說點什麼。她的身影慢慢淡去,直到消失無蹤,就像遇到了太陽的露水,就像遇到了春天的冰。就連她是否真的曾經存在,都讓人懷疑。

碎蜂的手握住門把手。

慢慢扭開。

音樂,就像水一樣,從開了一條縫的門內流泄出來。空氣在激越地舞動,就像夏日裏從樹梢上方灑下的散碎的陽光,像水晶一樣透明,像水一樣清澈,像金屬一樣閃亮。音符像一道黑色的身影,節奏像一串難以追尋的腳步,旋律像一道滾燙的目光。

就如那個人的注視著的雙眸一般。

“進來吧。”

有一個聲音說。

“我一直在等你。”

那個聲音低沉地表白。

“你在害怕什麼?”

那個聲音淡然卻高昂地質詢。

“不要羅嗦!”

碎蜂忍不住低聲咆哮。

若非如此,她又怎麼克製得住顫抖的雙手雙腳。

“那個人”就在這裏。如此鮮明地,如此冷靜地,如此毋庸置疑地,就在這裏。她的聲音,她的目光,她的氣息,她的觸感,她的體溫……

……

砰!

“真是粗暴的家夥,這麼久不見麵,一見麵就要把人打飛嗎?”

“……誰讓你突然抱住我的!”

又是片刻的沉默。然後,夜一首先爆發出一陣不可遏製的大笑。碎蜂狐疑地看著她,但嘴角也忍不住帶出一抹笑容。

“歡迎。”

夜一站了起來。

“歡迎光臨寒舍。”

夜一微微恭身,雙眼卻一直沒有低下去,一直直視著碎蜂,直到碎蜂的臉也慢慢開始發燙。

然後碎蜂逃了。

她轉過頭,看著孜孜不倦地演奏著音樂的巨大機器,以黃銅做出巨大牽牛花來發聲的古樸留聲機。

“肖邦?”

“不,莫紮特。”

夜一收斂了目光,也收斂了笑容。她微微垂下眼,注視著瘦小的下屬,目光與流瀉在屋中的月光混作一處,水似的,清冷而溫柔。良久,她慢慢伸出手去。

碎蜂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等著夜一揉亂她的一頭碎發,就像百年前,她對這位上司說著“大人,五番隊的公文要求加急批閱”的時候。

但那隻手卻一直沒有落在碎蜂的頭上。碎蜂這才驚覺,這個人已經不再需要批閱公文,也不會再批閱公文了。而她自己,早就將頭發留長、結了雙股的長辮。

回首間,已是百年。

碎蜂有些失落地睜開眼。夜一的手撫過她的臉側,碰了碰她的耳朵和臉頰,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滑落在她的肩上,又慢慢地施加力道。碎蜂沒有抵抗,任由這力量拉動自己,讓自己失去重心,倒在夜一懷裏,倚在夜一的肩頭。

碎蜂沒有說話。

夜一也沒有。她隻是慢慢移動著手,感受著這具與自己隔閡已久、生疏已久的瘦弱身軀。就是這瘦弱的肩膀,撐起了因為自己和朋友的任性妄為而不得不甩下的重擔……這瘦弱而傷痕累累的人。

夜一伸出手,放在碎蜂頭頂上,然後慢慢撫下。

碎蜂慢慢抬起頭。她覺得自己或許應該感到可恥。在這百年間,每當她被巨大的苦痛、巨大的難關擊倒時,她就會一遍遍地在心裏說,隻要挺過去,隻要堅持下去,就可以向這個人複仇,可以將斬魄刀刺進這個人的身體,讓這個人的血一洗自己屈辱和怨恨。

可現在自己卻倦在這個人的懷中,這樣的安靜,這樣的舒適,這樣的任人擺布……仿佛百多年的痛苦未曾存在過一般。

自己已經原諒了這個人麼?她在心中問自己,但她卻找不到答案。

或許,本就談不上原諒……自己所恨的,或許隻是那個無法跟上她腳步的自己罷了。

或許,百多年的痛苦,隻是為了這個時刻。

碎蜂慢慢地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向上看去,正迎上金色的目光。那對金色的眼睛,在視野中無限放大。

碎蜂有些茫然無措,然後,她閉上了眼睛。

踏。

隻是輕微的腳步,在門外微微落下的聲音。

在想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前,碎蜂的身體已經先行動了。用不了一個瞬間,她已經消失,然後再次出現,落在夜一與房門之間。一手五指拈出四枚苦無,另一手,雀蜂蓄勢待發。

此刻她已經回複身份。

不是二番隊長,不是刑軍司令。

而是四楓院夜一的貼身護衛。

“唉呀呀,真是抱歉呐,老板。”

咖啡師多少有些漫不經心地道著歉。夜一一副想咬人的表情,碎蜂覺得有趣,卻又有些感動。

喧鬧了一會,夜一打了個哈欠:“打工的已經回去了麼?”

“剛走,她同學來接她。”帶著白貓的女服務生也從樓下走了上來。“打工的”看來是那個不知為何要戴著兔耳的女孩。碎蜂靠在窗邊,不經意地向下看了一眼,就看見那女孩正與另一個來接她的女孩並肩離去。打工女孩已經取下了礙眼的兔耳,換上一身白衫綠裙綠領巾的水手服。與她一起離去的女孩比她瘦小些,穿同款製服,有一頭灰色微翹的短發。似乎是察覺到碎蜂在看她,灰發女孩轉過身來,麵無表情地盯著碎蜂的眼睛,兩秒後恭身行禮。這時一陣吵鬧傳來,一個紮黃色發帶的女孩率領著兩個男生,充滿活力地從街角走來。灰發女孩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碎蜂一眼,便走去會合。

碎蜂領悟了那眼神,將頭縮回窗內。

那就是現世的少女們嗎?

雖然也看得出她們多少有點特殊,但她們的生活卻是如此地平和。或許這裏麵,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勞吧?碎蜂感到些許自豪,但同時,卻又不禁為著這樣想著的自己而感到慚愧。

據說,所有的生命都會對“水”產生親近感。這是出於一種本能。

“死神”算是一種生物嗎?

碎蜂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隻是,現在的“水”,讓他覺得很舒服。有些發燙的水與浸透了靈壓的熱血不同,讓人心神鬆快,飽含了水汽的空氣吸入肺裏,讓人有一種心醉神迷的錯覺。還有肩膀上與水不同的,帶有讓人安心的溫度的毛絨絨的觸感,以及伴隨而來的,貓舌特有的粗糙的磨擦——

貓舌特有的——

“夜一大人,請不要這樣。”

碎蜂抓起肩上的“物體”,拋到一邊。

“喵——”

“……請、請不要裝可愛!”

黑貓舔舔爪子,跳上浴缸邊緣,眨了眨金色的眼睛:“說起來,小蜜蜂……”

“——什麼?”

“你一直在吃什麼夥食啊?這一百多年,你好像根本也沒長大嘛。”

“你在看哪裏啊!”

這一回是直接黑貓丟了出去。

“小蜜蜂好粗暴呢。”

“……誰讓你說那種奇怪的話。”

碎蜂喘了口氣,離開水麵。臉上的緋紅並不純然是因為水溫太高的關係。

再戲弄她的話,這家店就不保了吧……黑貓這麼想著,靈巧地從門縫裏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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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番隊長站在那扇如同有形的遲疑所打造成的門前,伸手握住門把手,又縮回手。

“等一回到我房間裏來。”

夜一大人這樣說。似乎毫無疑問地認為,她一定會來的。

而她,真的來了。

這位前上司在想些什麼?她想幹些什麼?碎蜂直到走到門前才發覺這些問題。聽到她的夜一大人說話時,隱密軍團司令官似乎也變得遲鈍起來。

與其說是遲鈍,不如說是胡思亂想?碎蜂輕輕搖了搖頭,用力扭開了門。

與其說是下定決心,倒不如說是不敢放任自己再亂想下去。

四楓院夜一已經恢複了人形,穿著橘色的夾克站在窗邊。屋內隻開了一盞床頭燈,但窗外的燈火足以將夜一金色的眸子照亮。

那如此耀眼的金色。碎蜂的心中一陣隱痛。

那人卻全無查覺。見碎蜂進來,夜一走上前,摸了摸碎蜂還有些濕漉漉的頭發:“現世還待得習慣麼?”

“還行。”隻是空氣不太好。

“那麼……要跟我來麼?”

“……去哪裏?”心中,有一些激動。

“一個觀賞風景的好地方。”

“哦……”

夜一吐了口氣,微笑著看著眼前的女孩。不知為何,對方的眼睛裏似乎有一絲失落的光芒。

夜風清涼,像一杯冷冽的酒。熟悉的黑暗包圍著身體,讓人安心的味道。淡淡地、華美地光幕,鋪陳在正上和正下方——

繁星如夢,繁燈如海。

午夜十二點的東京。

碎蜂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慢慢地放鬆身體。倚靠在柱子上的站姿會減慢敵臨時的反應動作,所以並不是碎蜂的習慣。

但似乎,做一些不習慣的事情,偶爾也沒什麼不好。

東京的最高點,東京塔的頂部。無數戰鬥在這裏上演,無數相遇在這裏發生。但在這個夜晚,這裏屬於她,還有她所仰慕的那個人。

微微回頭,剛好看到那雙金色的眼睛折射著燈火的金光。

“你知道……為什麼我喜歡這座城市嗎?”

夜一的聲音很低,像是一旦放大聲音,就會吵醒什麼。

碎蜂思考良久,輕輕搖了搖頭,卻立刻又說:“因為這裏很……有活力?”

夜一微微笑了,眯起眼睛:

“因為……‘東京’是這世上,唯一一座正在享受‘毀滅’的城市。”

“……您為什麼突然戴上眼鏡和手套?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麼意思?還有這棵櫻樹是從哪冒出來的?”

“小蜜蜂,你的少女時代真得很無趣。”

“……我不記得我有過那種時代。”

夜一噎了一下,沒有再說話。擺弄碎蜂頭發的手也停頓了。碎蜂趁機坐了下來。

兩人之間,良久的沉默慢慢降下。

應該說些什麼?要做些什麼?誰也沒有主意。因為無意的玩笑讓對方難堪,這是任誰也免不了的錯誤,但若玩笑本身影射了事實,這玩笑就會變成個苦澀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