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麼回事?”流炙毫不客氣地問。
“路上遇到了點麻煩,耽誤了會兒。”旅步微笑著回答老朋友。
“我是說,你怎麼會和黑術士一起上路?”
“唔……解釋起來可就難了。”旅步回頭看了霞隱一眼,對方正專心至致地在屍堆中找著什麼:“簡單來說,她正在找一件東西卻沒有線索,就順路跟我來了。”
“……你是說,”流炙深吸一口氣以保持平靜,“以後她也要和我們一路?”
“我知道你不喜歡法術……”
“你覺得我會同意嗎?”流炙打斷了霞隱的話。
旅步歎了口氣,再回頭看看霞隱。霞隱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們的樣子,隻是茫然地看著一地的幹屍發愣。實際上,她隻要靜下來,就很容易讓人以為她在發愣。
“流炙……”旅步把手放在流炙肩上,“你也知道,我對朋友……”
“為什麼你會有這樣的朋友?”
“原因很複雜的,不過……”旅步有些抓不著詞。流炙可不是一個會容易認同別人說話的人,就算他認同了他也不一定會承認。
“我說流炙,為什麼不同意?”碧辛插了進來,“她又不是壞人。”
流炙的矛頭立刻轉向:“你怎麼知道她不是壞人?”
“我看得出來嘛。”碧辛不示弱地看著流炙,“而且,她剛才也幫了我們呀!”
“……”流炙一時語塞。
“這樣的話你還不同意嗎?”碧辛乘勝追擊。
流炙還沒答話,突然發現霞隱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她的神出鬼沒倒實在讓死鬥士吃了一驚。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霞隱已經在用手語和旅步交流了。
“怎麼了?”碧辛好奇地問,流炙也茫然地看著兩人。他們都不懂手語。
“霞隱建議我們下山再吵,”旅步帶著狡黠地微笑,“不然會有第二批僵屍來等我們打發的。”
錯了,絕對錯了。流炙背靠著樹,雙手抱膝想道。從與不死傭兵激戰的山頂上撤下來以後,他已走了一天的山路,此時正麵對篝火坐著,在夜幕下動著自己的腦子。自己的態度絕對錯了,這麼想著,流炙略略偏頭,用眼角瞟了霞隱一眼。她同樣背靠著樹坐著,但位置與流炙正好相反,是坐在背對火堆的那一麵,讓樹幹將自己與炎光隔開。“到底是黑術士。”流炙不禁開始為這一路的前程擔心起來。
在山頂上就應該堅決反對她跟來的。至少離開後應該開口反對,眼下一路同行,碧辛倒好像對這位黑衣的姐妹一見如故,自己也沒法當眾開口了。流炙皺了皺眉頭,盤算了又盤算,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站起身來,有點遲疑地向霞隱走過去。霞隱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靠近,隻是靠樹坐著,望著不知名的遠方出神。
“霞隱。”流炙叫了一聲。
女孩抬頭來看著溝炙,蒼白的臉上雙眼有著一如孩童般似水的清澈,接觸到溝炙堅毅的神情,她的目光甚至有一絲怕被刺傷的畏縮,就像是一個孤身流落的弱質女子。流炙心裏一軟,準備好的話竟說不出來。
不能存婦人之仁。流炙咬咬牙,終於開口了。但在他一句話將吐未吐之際,一句“有什麼事?”如同玉打銀鈴般清冷,將他正在喉嚨的半句話卡在原地。
流炙帶著被捉弄的惱火盯著霞隱:“你會說話?”
“晚上才行。”霞隱的聲音還是冷淡地沒有一絲感情,仿佛這是一件再也普通不過的事情而已。隻有這樣的語氣,才多少表現出一點黑術士的樣子。
流炙也不想追究這個問題,對他而言,黑法術的一切都是不該知道的。他做了個深呼吸,想要重新接上話頭。剛張嘴,霞隱像是知道了什麼,突然站了起來,麵對他恭敬地鞠了一躬,道“給您添麻煩了,非常感謝您讓我與您同行。”這個小小的變故完全打亂了死鬥士,結果脫口而出的話就是“這不算什麼,你不用客氣……”發覺錯了立刻住嘴,卻來不及了。這話一說出來,等於同意了黑法師的入夥,再改口讓霞隱離開,這樣出爾反爾的話是流炙撕破嘴也說不出的。
再看一眼霞隱,她的一雙灰色的眸子依舊是清如水淡如水不動如水,一點也看不出來像是剛剛算計了人的樣子。黑圍巾不見了,總算可以看清臉。尖挺的鼻頭,單薄的雙唇有些發紫。不算漂亮,流炙想,但多少也算清秀,至少不是難看,與印象中的黑術士不一樣。隻不過這樣一張本來不算特殊的臉,卻顯得蒼白瘦削,又像古代雕像似的沒有表情,結果從一般人中區別了開來。
“有什麼事呢?”霞隱的聲音打斷了流炙的凝視。
“呃……”流炙發覺自己有點慌了。
雖然對方沒有什麼表示,但是一直端詳一個女孩子的臉畢竟不是一件禮貌的事,哪怕那女孩是黑術士也一樣。最後他終於找著了話頭:“我隻是想問一下,你早上對會不死傭兵用的是什麼法術。”
“替操縱者吸取暗力的下等精魂罷了。”霞隱的解說簡潔明了。不過想了想,她又補充道:“黑術士學徒入門課就是操縱它們。”
被抽幹了生存之本的不死傭兵,當然就變回了一般的幹屍。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流炙再也說不出什麼,隻好說聲“謝謝”了事。
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流炙懊惱地直想打自己的頭,本來想委婉地要求黑術士離開的,沒想到對方好像能洞悉自己的心思一樣,最後反而被盡占先機。流炙不禁開始回憶黑術士擅長操縱人心的傳聞。不過流炙並不相信這些傳聞。實際上就他的所知,玩弄人心是水係法術師拿手的把戲。但是想到自己擅長的火係法術也有精神攻擊的招式,流炙又想傳聞有可能是有道理的。
胡思亂想了一陣,流炙想現在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不如及早睡覺保存體力為好。一想起一個“睡”字,他覺得一陣倦意浮了上來,隻一會就深深進了夢鄉。
隨後的幾天行程很是平安無事。因為一直走在鮮見人跡的叢林外緣,所以大家沒有什麼機會能坐在桌前吃飯或是好好地睡在床上。不過,“幸虧如此,沒有人來找麻煩。”這樣的想法不止一次光顧了流炙在大腦。對於一個黑術士跟自己是同伴這件事他一直耿耿於懷。不過他的想法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在大多數地方,黑術士總不受歡迎,誌在誅殺黑術士的英雄也不在少數。如果他們走在城裏,就算沒人找茬,白眼是少不了的。
實際上,除去沒法享受花錢才能得來的奢侈服務、以及會不停的遭遇昆蟲和小動物的侵擾之外,在山野裏跋涉還算是一件滿愜意的事情。山野的風很涼爽,讓人感覺不到夏天的炎熱。大家的幹糧袋裏裝著烤肉,蘑茹和野果,水囊裏灌滿清冽的山泉之後,心情也變得像野遊一樣輕鬆,即使某個對同伴有戒心的人也一樣。
然而接近了一座小鎮之後,大家,或者是說兩位男士不得不開始考慮實際的問題。自然是要進入小鎮的,但這樣清淨慣了的小鎮裏,旅行者很容易引來戒心的。由其是這樣的一個組合:身穿革甲的死鬥士,背著巨斧的小女孩,還有沉默的黑術士——光是這一條就夠了!旅步的打扮倒有些富家子的氣質,但又有哪家公子會跑來這偏僻小鎮?
不論如何,小鎮是越來越近了,遠遠已經看得見鎮外的高塔。這時,隊伍最後的霞隱快走幾步趕到旅步身邊,對他說了什麼。剩下的兩人隻是看著他們,並不開口問。如果霞隱的話和大家有關,旅步自然會轉達。
旅步很快轉述了霞隱的話:“霞隱說,她必須為將要帶給大家的麻煩而道歉。”
“……為什麼?”開口問的是流炙,碧辛顯然還沒明白霞隱的意思。
“鎮子裏有異乎尋常的黑色氣息。”旅步作了同步翻譯,“所以鎮民一定對黑術士抱有異乎尋常的敵意。”
第一章
一行人走在一條街上,承受著沉默的目光。這條街應該是小鎮裏最熱鬧的,現在卻非常靜。隻有四個人踏在石子路上的腳步寂寞地響。所有人——走在路上的,和小攤老板討價還價的,拎著酒瓶子的,吆喝著賣東西的——都停住了各自的動作,默默地目送四人。目光中刻骨的仇恨連碧辛都感覺得出來。
“他們為什麼這麼恨你?”碧辛壓低聲音問霞隱。
霞隱當然沒辦法回答,現在赤日當空。不過碧辛顯然也不是非得到答案不可的樣子,小聲說了一句“真奇怪”就埋頭趕路了。這個純真的女孩,霞隱想,她是遵從著什麼樣的法則生存至今的,以致沒法理解人類式的憎恨和畏懼?
領頭的旅步停了下來,後麵三個人也就停了。隊伍的前麵三十步外站著一個神色肅穆的男子,年齡三十左右,看衣著是神官模樣。路邊的人們用看天使的眼光看他。
神官與旅步他們對峙好久,開口道:“芙萊爾引導你們去真理所在之處。”
旅步還禮道:“睛空真實之光為您開榮耀之門。”
神官又把目光轉向霞隱:“光明背後的訪客,碧格娜左手的綾羅啊,願世上你所未知之物隱伏於你所隱伏之處。”
霞隱雙目微閉,躬身還禮,然後打出一句手語。與她常和旅步交流的那一種不同,這一句中用了很多漂亮的花樣,讓人眼花繚亂。
“什麼意思?”碧辛小聲問旅步。旅步皺了皺眉。
“勉強要翻譯的話……”旅步慢吞吞得說,“黑暗身外的使者,碧格娜右手的權杖啊,願人間你所尊崇之物閃耀於你所閃耀之地。”
神官似乎是看懂了這手語的樣子,謙虛地欠一欠身,又直起腰,用一和種吟誦般的語調問:“侍奉瑞亞帕的少女啊,你纖麗的雙足何故踏上我腳下的讓阿帕垂淚的土地?”
“守衛阿帕的騎士啊,你可知緣的流轉比真理更加莫測,我在它的懷裏如同江裏流花。”這一次不等有人問,旅睡先行將霞隱的話譯了出來。霞隱的手法更漂亮了,旅步說的也更加吞吞吐吐。碧辛催他快點,他卻說:“這可是古流的禮用手語,我會認就很了不起了。”碧辛笑著說他是不懂裝懂,兩人笑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