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去的衣服什物記在“小手冊”上,把留京及寄滬的東西寫一清賬。想念我們的時候,看看照相簿。為什麼寫信如此簡單呢?要是我,一定把到京時羅君來接及到團以後的情形描寫一番,即使借此練練文字也是好的。
近來你很多地方像你媽媽,使我很高興。但是辦事認真一點,卻望你像我。最要緊,不能怕煩!
七月二十七日
莫斯科的信昨天收到。我們寄波蘭的航空信,不知一共要多少日子,下次來信望提一提。近來我忙得不可開交,又恢複了十小時以上的工作。這封信預算也要分幾次寫成。晚上睡覺不好,十二點多上床,總要一小時以後才入睡。原因是臨睡前用腦過度,一時停不下來。
你車上的信寫得很有趣,可見隻要有實情、實事,不會寫不好信。你說到李、杜的分別,的確如此。寫實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樣,有長處也有短處。短處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靈動的韻致。但杜也有極渾成的詩,例如“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首的胸襟意境都與李白的相仿佛。還有《夢李白》《天末懷李白》幾首,也是纏綿悱惻,至情至性,非常動人的。但比起蘇、李的離別詩來,似乎還缺少一些渾厚古樸。這是時代使然,無法可想的。漢魏人的胸懷比較而言更近原始,味道濃,蒼
茫一片,千古之下,猶令人緬想不已。杜甫有許多田園詩,雖然受淵明影響,但比較之下,似乎也“隔”(王國維語)了一層。回過來說:寫實可學,羅曼蒂克不可學;故杜可學,李不可學;國人談詩的尊杜的多於尊李的,也是這個緣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樣的天縱之才不多,共鳴的人也少。所謂曲高和寡也。同時,積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隨便瞻仰。
詞人中蘇、辛確是宋代兩大家,也是我最喜歡的。蘇的詞頗有些詠田園的,那就比杜的田園詩灑脫自然了。此外,歐陽永叔的溫厚蘊藉也極可喜,五代的馮延巳也極多佳句,但因人品關係,我不免對他有些成見。
到波蘭後想必已見到Eva[埃娃] ,我們的信究竟收到沒有?倘沒有,我這次交給你的信稿有沒有給她看過?下次信中望一一告知我。
你現在住哪裏?食宿是否受招待?零用錢是怎樣的?將來倘住定一處,講定多少錢一個月包定夥食,那麼有一點需要注意(也是我從前的經驗),就是事先可以協商,倘隔天通知下一天少吃一頓或兩頓(早餐當然不算),房東可以不準備飯菜,因此可少算一頓或兩頓飯錢。預料你將來不時有人請吃飯,請吃飯也得送些小禮,便是半打花也行,那就得花錢;把平時包飯地方少算的飯錢移作
此用,恰好cover[彌補]。否則很容易鬧虧空。尤其你現在的情形,無處在經濟上討救兵,故我特別要囑咐你。
我第一信中所提的事,希望和我詳細談談。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悶,也切勿隱瞞,別怕受埋怨。一個人有個大二十幾歲的人代出主意,決不會壞事。你務必信任我,也不要怕我說話太嚴,我平時對老朋友講話也無顧忌,那是你素知的。並且有些心理波動或是鬱悶,寫了出來等於有了發泄,自己可痛快些,或許還可免做許多傻事。孩子,我真恨不得天天在你旁邊,做個監護的好天使,隨時勉勵你,安慰你,勸告你,幫你鋪平將來的路,準備將來的學業和人格。
七月二十八日
上星期我替恩德講《長恨歌》與《琵琶行》,覺得大有妙處。白居易對音節與情緒的關係悟得很深。凡是轉到傷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聲韻。《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斷音],像琵琶的聲音極切;而“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幾句,等於一個長的pause[休止];“銀瓶……水漿迸”兩句,又是突然的attack [明確起音] ,聲勢雄壯。至於《長恨歌》,那氣息的超脫,寫情的不落凡俗,處處不脫帝皇的nobl eness[高貴],更是千古奇筆。看的時候可以有幾種不同的方
法:一是分出段落看敘事的起伏轉折;二是看情緒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潛,忽而飄逸;三是體會全詩音節與韻的變化。再從總的方麵看,把悲劇送到仙界上去,更顯得那段羅曼史的奇麗清新,而仍富於人間味(如太真對道士說的一番話)。還有白居易寫動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兒扶起嬌無力”“君王掩麵救不得”“九華帳裏夢魂驚”幾段,都是何等生動!“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寫帝王逃難自有帝王氣概。“翠華搖搖行複止”,又是多鮮明的圖畫!最後還有一點妙處:全詩寫得如此婉轉細膩,卻仍不失其雍容華貴,沒有半點纖巧之病(細膩與纖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劇,而寫得不過分的哭哭啼啼,多麼中庸有度,這是羅曼蒂克兼有古典美的絕妙典型。
時間已經很晚,為讓你早收到起見,明天先寄此信。我們都引頸而望,隻等著你詳盡的報告!尤其關於學琴的問題,寫得越多越好。
有可靠的直接的地址後,趕速告知!
前信和你說的樂譜之事,望及早考慮,做一個通盤計劃,配合公家給你的月費。倘要從國內寄,也須趁早。此事盼來信提到!
帶出去的燕尾服,需要硬襯衫,白橫領帶,是否在京一並辦好了的?
八月十一日
八月一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是十一日,就是說一共隻有十天工夫。我們給你的信都有
編號:
(波1)七月十九日發 航掛
(波2)七月二十九日發 航掛
(波3)八月八日發 航平
大概大使館轉信不免耽些日子,下次來信希望報告一下收到了哪幾封?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運,有良師益友為伴,有你的音樂做你崇拜的對象。我二十一歲在瑞士正患著青春期的、羅曼蒂克的憂鬱病:悲觀、厭世、彷徨、煩悶、無聊;我在《貝多芬傳》譯序中說的就是指那個時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悶,都提前幾年,早在國內度過;所以你現在更能夠定下心神,發憤為學;不至於像我當年蹉跎歲月,到如今後悔無及。
你的彈琴成績,叫我們非常高興。對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隻要同時分析一下弱點,把別人沒說出而自己感覺到的短處也一起告訴我們。把人家的讚美報告我們,是你對我們最大的安慰;但同時必須深深地檢討自己的缺陷。這樣,你寫的信就不會顯得過火;而且這種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麵鏡子,對你有很大幫助。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別的方式),比著光在腦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寫下來需要正確精密的思想,所以寫在紙上的自我檢討,格外深刻,且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覺得我這段話對不對?
我對你這次來信還有一
個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覺性極強、極快。這是你的特長,也是你的缺點。你去年一到波蘭,彈Chopin[肖邦]的style[風格]立刻變了;回國後卻保持不住;這一回一到波蘭又變了。這證明你的感受力極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長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時期短促,固然不足為定論。但你至少得承認,你的不容易“牢固執著”是事實。我現在特別提醒你,希望你時時警惕,對於你新感受的東西不要讓它浮在感受的表麵;而要仔細分析,究竟新感受的東西和你原來的觀念、情緒、表達方式有何不同。這是需要冷靜而強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這個步驟來“鞏固”你很快得來的新東西(不管是技術還是表達)。長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風格可以趨於穩定、成熟(當然所謂穩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鍛煉。孩子,記住這些!深深地記住!還要實地做去!這些話我相信隻有我能告訴你。
還要補充幾句:彈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覺],ensibility[情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變。從這兩方麵得來的,必要經過理性地整理、歸納,才能深深地化入自己的心靈,成為你個性的一部分,人
格的一部分。當然,你在波蘭幾年住下來,熏陶的結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會把握住精華。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準備,特別在智力方麵多下功夫,那麼你將來的收獲一定更大更豐富,基礎也更穩固。再說得明白些:藝術家天生敏感,換一個地方,換一批群眾,換一種精神氣氛,不知不覺會改變自己的氣質與表達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靈中最優秀最特出的部分,從人家那兒學來的精華,都要緊緊抓住,深深地種在自己性格裏,無論何時何地這一部分始終不變。這樣你才能把獨有的特點培養得厚實。
關於這個問題,我想你聽了必有所感。不妨跟我多談談。
其次,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盡量控製你的感情,把它移到藝術中去。你周圍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別忘了,你自誓要做幾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愛方麵要過幾年僧侶生活,禁欲生活的!這一點千萬要提醒自己!時時刻刻提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讓自己的熱情升高之後再去壓製,那時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親愛的孩子,無論如何你要在這方麵聽從我的忠告!爸爸媽媽最不放心的不過是這些。
羅忠鎔和李淩都有回信來,你的行李因大水為災,貨車停開,故耽誤了。你不必再去信向他們提。我認為你也應該寫信給李淩
,報告一些情形,當然口氣要緩和。人家說你好的時候,你不妨先寫上“承蒙他們謬許”“承他們誇獎”一類的套語。李是團體的負責人,你每隔一個月或一個半月都應該寫信;信末還應該附一筆,“請代向周團長致敬”。這是你的責任,切不能馬虎。信不妨寫得簡略,但要多報告一些事實。切不可二三月不寫信給李淩——你不能忘了團體對你的好意與幫助,要表示你不忘記,除了不時寫信沒有第二個辦法。
你記住一句話:青年人最容易給人一個“忘恩負義”的印象。其實他是眼睛望著前麵,饑渴一般的忙著吸收新東西,並不一定是“忘恩負義”;但懂得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萬不要讓人誤會。
這幾天上海大熱,三樓九十六度#pageNote#10我揮汗改譯文,仍要到深夜。樓下書房牆壁仍沒有幹透,一個月內無搬下去的希望。今早收到你來信,我丟下工作花了一小時寫這信。
來信提到一位將來的評判員,叫作 Lazara Revy,我從來沒聽見過這名字,他是哪國人?
孩子,你真是個藝術家,從來想不起實際問題的。怎麼連食宿的費用,平日的零用等等,一字不提呢?人是多方麵的,做父母的特別關心這些,下次別忘了詳細報道。樂譜問題怎樣解決?在波蘭花一大筆錢買了,會不會影響別的用途?
我要工作了,不再多寫。遠遠地
希望你保重,因為你這樣快樂,用不著再祝你快樂了!
媽媽這幾日忙得要命,不再附筆了。她隻是拿了你的信笑個不停。
剛才和李翠貞先生通電話,她也要我向你致意。史大正迄今沒發榜,今天已是八月十一了,不知他究竟能否出國。
為了免得轉信耽誤日子,到克拉可夫後,有了確定地址,馬上告訴我們!
十月二十二日
昨天尚宗#pageNote#11打電話來,約我們到他家去看作品,給他提些意見。話說得相當那個,不好意思拒絕。下午三時便同你媽媽一起去了。他最近參加華東美展落選的油畫《洛神》,和以前畫佛像、觀音等等是一類東西。麵部既沒有莊嚴沉靜的表情(《觀音》),也沒有出塵絕俗的世外之態(《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強烈鮮明,也不深沉含蓄。顯得作者的思想隻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煙霧,作者的情緒隻是渾渾沌沌的一片無名東西。我問:“你是否有宗教情緒,有佛教思想?”他說:“我隻喜歡富麗的色彩,至於宗教的精神,我也曾從佛教畫中追尋他們的天堂等等的觀念。”我說:“他們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緒,然後求那種色彩來表達他們那種思想與情緒的。你現在卻是倒過來。而且你追求的隻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沒有感情的根源。受外來美術的影響是免不了的,但必須與一個人的思想感情結合。否則徒襲
形貌,隻是做別人的奴隸。佛教畫不是不可畫,而是要先有強烈、真誠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觀與宇宙觀。或者是自己有一套人生觀宇宙觀,覺得佛教美術的構圖與色彩恰好表達出自己的觀念情緒,借用人家的外形,這當然可以。倘若單從形與色方麵去追求,未免舍本逐末,犯了形式主義的大毛病。何況即以現代歐洲畫派而論,純粹感官派的作品是有極強烈的刺激感官的力量的。自己沒有強烈的感情,如何教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強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麼會覺得美?你自以為追求富麗,結果畫麵上根本沒有富麗,隻有俗氣鄉氣;豈不說明你的情緒就是俗氣鄉氣?(當時我措辭沒有如此露骨。)唯其如此,你雖犯了形式主義的毛病,連形式主義的效果也絲毫產生不出來。”
我又說:“神話題材並非不能畫,但第一,跟現在的環境距離太遠;第二,跟現在的年齡與學習階段也距離太遠。沒有認清現實而先鑽到神話中去,等於少年人醇酒婦人的自我麻醉,對前途是很危險的。學西洋畫的人第一步要訓練技巧,要多看外國作品,其次要把外國作品忘得幹幹淨淨——這是一件很艱苦的工作——同時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與自己的個性。”
以尚宗的根基來說,至少再要在人體花五年十年功夫才
能畫理想的題材,而那時是否能成功,還要看他才具而定。後來又談了許多整個中國繪畫的將來問題,不再細述了。
總之,我很感慨,學藝術的人完全沒有準確的指導。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個美術學校的教學各有特殊缺點,一個都沒有把藝術教育用心想過、研究過。解放以後,成天鬧思想改造,而沒有擊中思想問題的要害。許多有關根本的技術訓練與思想啟發,政治以外的思想啟發,不要說沒人提過,恐怕腦中連影子也沒有人有過。
學畫的人事實上比你們學音樂的人,在此時此地的環境中更苦悶。先是你們有唱片可聽,他們隻有些印刷品可看;印刷品與原作的差別,和唱片與原演奏的差別,相去不可以道裏計。其次你們是講解西洋人的著作(以演奏家論),他們是創造中國民族的藝術。你們即使弄作曲,因為音樂在中國是處女地,故可以自由發展;不比繪畫有一千多年的傳統壓在青年們精神上,縛手縛腳。你們不管怎樣無好先生指導,至少從小起有科學方法的訓練,每天數小時的指法練習給你們打根基;他們畫素描先在時間上遠不如你們的長,頂用功的學生也不過畫一二年基本素描,其次也沒有科學方法幫助。出了美術院就得“創作”,不創作就談不到有表現;而創作是解放以來整個文藝界,連中歐各國在
內,都沒法找出路(心理狀態與情緒尚未成熟,還沒到瓜熟蒂落、能自然而然找到適當的形象表現)。
從尚宗家回來,就看到你的信與照片,今晨又收到大照片二張。
你的比賽問題固然是重負,但無論如何要做一番思想準備。隻要盡量把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氣和,精神肉體完全放鬆,隻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績。這種修養趁現在做起還來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會精神上放鬆得多。唯如此才能避免過度的勞頓與疲乏的感覺。最磨折人的不是腦力勞動,也不是體力勞動(那種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複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萬聽我的話。
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鬆動,包管你有好成績。緊張對什麼事都有弊無利。從現在起,到比賽,還有三個多月,隻要憑“愚公移山”的意誌,存著“我盡我心”的觀念;一緊張就馬上叫自己寬弛,對付你的精神要像對付你的手與指一樣,時時刻刻注意放鬆,我保證你明年會成功。這個心理衛生的功夫對你比練琴更重要,因為練琴的成績以心理的狀態為基礎,為主要條件!你要我們少為你操心,也隻有盡量叫你放鬆。這些話你聽了一定讚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緊的是實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鬥爭;鬥爭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