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是緊張,而是衝淡,而是多想想人生問題,宇宙問題,把個人看得渺小一些,那麼自然會減少患得患失之心,結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順利!下次信來,希望你報告我們,在這方麵努力的結果如何。
蘇聯派了個鋼琴專家來,上海死爭,爭的結果聽說是留滬一個月。這當然弄不出成績來的。聽說專家隻有二十多歲,是個助教級的人,若果如此,即使留上二三年,恐怕也教不出什麼人來;教書究竟要老經驗的。
沈伯伯今年教音樂史,校方給他每周三小時,一共三年。這樣,不管學生如何不行,至少沈伯伯可整理出一部稿子來,對於音樂大眾和以後的青年大有幫助。你知道了想必也高興。
你國慶在華沙表演,除你之外,是否還有別的節目?十月二十三四日去華沙,想必聽了波蘭選手最後一次預選的演出,他們的成績和你的感想能不能告訴我?
平日你不能太忙。人家拉你出去,你事後要補足功課,這個對你精力是有妨礙的。還是以練琴的理由,多推辭幾次吧。要不緊張,就不宜於太忙;寧可空下來自己靜靜的想想,念一兩首詩玩味一下。切勿一味重情,不好意思。工作時間不跟人出去,做成了習慣,也不會得罪人的。人生精力有限,誰都隻有二十四小時;不是安排得嚴密,像你這樣要弄壞身體的,人家技巧不需苦練
,比你閑,你得向他們婉轉說明。這一點上,你不妨常常想起我的榜樣,朋友們也並不怪怨我呀。
大照片中有一張笑的,露出牙齒,中間偏左有一個牙短了一些,不知是何道理?難道摔過跤撞折了一些嗎?望來信告知,免我惦念。
我跟媽媽常夢見你回來,清清楚楚知道你隻回來一兩天,有一次我夢中還問你,能不能把肖邦的Fantasy[《幻想曲》]彈一遍給我聽,“一定大不相同”,我說。
沒工夫寫長信的事,並非不可解決。你看我這封信就是分幾次寫成的,而我的忙也不下於你,你是知道的。
附上節目一紙,給你看了好玩。十月四日寄出字典一本,收到沒有?
你現在的零用錢,大使館有否津貼,像你上一信說的那樣?住的地方是否仍在校內?開學以後上課是否更正常?每星期幾次?他們音樂院一般程度如何?
我總是這樣貪多務得,希望多知道國外的情形,雖然也不願意你多費時間。
一切保重,時時把心理放鬆,千萬勿緊張!
你來信鼓勵敏立即停學。我的意思是問題不簡單。第一,在家不能單學小提琴,他的語文根底太差。我自己太忙,不能兼顧;要請好教員,大家又忙得要命,再無時間精力出來教課。其他如文史常識也缺乏適當的人教。第二,他自此為止在提琴方麵的表現隻能說中等;在家專學二三年後是否
有發展可能毫無把握。第三,倘要為將來學樂理做準備,則更需要學鋼琴,而照我們的學理論的標準,此方麵的程度也要和顧聖嬰、李名強差不多。此事更難,他年齡已大,目前又有新舊方法兩派,既知道了新的,再從舊方法開場,心裏有些不樂意。學新方法隻有一個夏國瓊能教,而這樣一個初學的人是否值得去麻煩她呢?敏的看譜能力不強,夜長夢多,對鋼琴,更渺茫。第四,截至目前為止,敏根底最好的還是自然科學與數學,至少這是在學校裏有係統的訓練的;不比語文、文史的教學毫無方法。倘等高中畢業以後再酌量情形決定,則進退自如。倘目前即輟學,假如過了兩年,提琴無甚希望,再要回頭重讀正規學校,困難就多了。
我對現在的學校教育當然有很多地方不滿,但別無更好的方案可以代替學校教育。你學了二三個月琴,就有顯著的特點,所以雷伯伯#pageNote#12、李阿姨#pageNote#13也熱心。而且你的時代還能請到好教員補英文國文。敏本身的資質不及你,環境也不及你的好,而且年齡也大了,我不能對他如法炮製。不知你看了我這些分析覺得怎樣?
即使我們的目的並不在於訓練一個演奏人才,但到樂隊去當一個普通的小提琴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十一月二十三日
多少天的不安,好幾夜三四點醒來睡不著覺,到今日才告一段落。你
的第八信和第七信相隔整整一個月零三天。我常對你媽說:“要是孩子工作忙而沒寫信或者是信在路上丟了,倒也罷了。我隻怕他用功過度,身體不舒服,或是病倒了。”謝天謝地!你果然是為了太忙而少寫信。別笑我們,尤其別笑你爸爸這麼容易著急。這不是我能夠克製的。天性所在,有什麼辦法?以後若是太忙,隻要寥寥幾行也可以,讓我們知道你平安就好了。等到稍空時,再寫長信,談談一切音樂和藝術的問題。
你為了俄國鋼琴家興奮得一晚睡不著覺;我們也常常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著覺。神經銳敏的血統,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常常勸你盡量節製。那鋼琴家是和你同一種氣質的,有些話隻能增加你的偏向。比如說每次練琴都要讓整個人的感情激動。我承認在某些romantic[羅曼蒂克]性格,這是無可避免的;但“無可避免”並不一定就是藝術方麵的理想;相反,有時反而是一個大累!為了藝術的修養,在heart[感情]過多的人還需要盡量自製。中國哲學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製感情,而不是讓感情控製。假如你能掀動聽眾的感情,使他們如醉如狂,哭笑無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調度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一樣不動聲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藝術與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該記
得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彈完了琴,看見聽的人都流著淚,他哈哈大笑道:“嘿!你們都是傻子。”藝術是火,藝術家是不哭的。這當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這境界作為你終生努力的目標。羅曼·羅蘭心目中的大藝術家,也是這一派。
關於這一點,最近幾信我常與你提到,你認為怎樣?
我前晌對恩德說:“音樂主要是用你的腦子,把你朦朦朧朧的感情(對每一個樂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確了,然後你的tei c[技巧]自會跟蹤而來的。”你聽聽,這話不是和Richter[李赫特]說的一模一樣嗎?我很高興,我從一般藝術上了解的音樂問題,居然與專門音樂家的了解並無分別。
技巧與音樂的賓主關係,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無須逢人請教,再在你我之間討論不完,隻因為你的技巧落後,存了一個自卑感,我連帶也為你操心;再加近兩年來國內為什麼school[學派],什麼派別,鬧得惶惶然無所適從,所以不知不覺對這個問題特別重視起來。現在我深信這是一個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鬧技巧的,就是藝術工匠而不是藝術家。一個人跳不出這一關,一輩子也休想夢見藝術!藝術是目的,技巧是
手段:老是隻注意手段的人,必然會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也犯這個毛病,不過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處的音樂會,據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樂團體或是交響樂隊來邀請的,因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歐洲各地的音樂節。你是個中國人,能在Chopin[肖邦]的故國彈好Chopin[肖邦],所以他們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昨晚陪你媽媽去看了昆劇:比從前差多了。好幾出戲都被“戲改會”改得俗濫,帶著紹興戲的淺薄的感傷味兒和騙人眼目的花花綠綠的行頭。還有是太賣弄技巧(武生)。陳西禾也大為感慨,說這個才是“純技術觀點”。其實這種古董隻是音樂博物館與戲劇博物館裏的東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隻能給後人做參考,本身已沒有前途,改它幹嗎?改得好也沒意思,何況是改得“點金成鐵”!
樓伯伯到印度當訪問文藝團團員去了,兩月後方回來。國內正大鬧《紅樓夢》問題,批判俞平伯觀點,與當年批《武訓傳》有同一趨勢。
你各處音樂會的節目能隨時寄些來,讓我們高興高興嗎?(不寄節目來,則望將作品寫下,我在家替你做記錄的。)隻要寫個信封,在節目單上寫上年月,及演奏情況,四五行即可。你一舉手,我們得到的快樂
已經是無可形容的了!
孩子,一切珍重!附照片,望保存,其中一張黃賓虹像尤其要留著。
來信信封上的字,寫小一些,免得名字被郵戳蓋沒。你穿過大禮服上台沒有?腳上凍瘡有沒有?手上還需要塗石蠟油嗎?
孩子,接到你的信,興奮非凡,那種激動,是無法形容的,我甚至滾下淚來,你的進步,就是我們的光榮!我在這裏默禱你的身心康健,但願你多寫信來,讓我們同樂!
十二月二十七日
十八日收到節目單、招貼、照片及傑老師的信,昨天(二十六日)又收到你的長信(這是你第九封),好消息太多了,簡直來不及,不知歡喜了哪一樣好!媽媽老說:“想起了小圖,心裏就快活!”好孩子,你太使人興奮了。
一天練出一個certo[協奏曲]的三個樂章帶adenza[華彩段],你的teic[技巧]和理解,真可以說是驚人。你上台的日子還要練足八小時以上的琴,也叫人佩服你的毅力。孩子,你真有這個勁兒,大家說還是像我,我聽了好不flattered[受寵若驚]!不過身體還得保重,別為了多爭半小時一小時,而弄得筋疲力盡。從現在起,你尤其要保養得好,不能太累,休息要充分,常常保持fresh[飽滿]的精神。好比參加世運的選手,離上場的日期愈近,身心愈要調養得
健康,精神飽滿比什麼都重要。所謂The first prize is always“luck”[第一名總是“碰運氣的”]這句話,一部分也是這個道理。目前你的比賽節目既然差不多了,teic, pedal[踏板]也解決了,那更不必過分拖累身子!再加一個半月的琢磨,自然還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你不用急,不但你有信心,老師也有信心,我們大家都有信心:主要仍在於心理修養,精神修養,存了“得失置之度外”“勝敗兵家之常”那樣無掛無礙的心,包你沒有問題的。第一是飲食寒暖要極小心,一點兒差池不得。比賽以前,連小傷風都不讓它有,那就行了。
到波蘭五個月,有這樣的進步,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出乎意外吧。李先生今年一月初說你:gai nsewi thmaturity[進步源自成熟],真對。勃隆斯丹過去那樣賞識你,也大有先見之明。還是我做父親的比誰都保留,其實我也是expect the worst, hope for the best[做最壞的打算,抱最高的希望]。我是你的舵工,責任最重大;從你小時候起,我都怕好話把你寵壞了。現在你到了這地步,樣樣自己都把握得住,我當然不再顧忌,要跟你說:我真高興,真驕傲!
中國人氣質,中國人靈魂,在你身上和我一樣強,我也大為高興。
還要打聽你一件事:上次匈牙利小提琴家(音樂院院長)演奏,從頭至尾都是拿出譜來拉的;我從前在歐洲從未見過,便是學生登台也沒有這樣的事;不知你在波蘭見過這等例子嗎?不妨問問人家。我個人總覺得“差些勁”。周伯伯前晌談到朗讀詩歌,說有人看了原文念,那是念不好的;一定要背,感情才渾成。我覺得這話很有見地。詩歌朗誦尚且如此,何況彈琴、拉琴!我自己教恩德念詩,也有這經驗。凡是空口背而念的,比看著原作念的,精神更一貫,情緒更豐富。
你做禮服的料子,其實應該打電話給我們,在上海買的。爸爸有錢買呢!上海料子好得多,我們也會挑。日前可來不及了。手套沒問題,馬上去買。可惜上海沒有最好的東西了。惠羅、福利兩公司本是賣最講究的東西的,如今也沒有了。你要什麼,盡管寫信來;國內物價比波蘭仍是便宜,隻是航空郵費太貴,有時會超出物品的價值。好在也沒什麼急用之物,平寄也不過二十多天。我們還想另外寄兩瓶頭發水給你。此外又另寄書一包,計有:(都有注解)《元明散曲選》二冊、《古詩源選讀》二冊、《唐五代宋詞》二冊、《世說新語選》一冊。
你現在手頭沒有散文的書(指古文),《世說新
語》大可一讀。日本人幾百年來都把它當作枕中秘寶。我常常緬懷兩晉六朝的文采風流,認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
《人間詞話》,青年們讀得懂的太少了;肚裏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詩,幾十首詞,讀此書也就無用。再說,目前的看法,王國維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之際,王國維也是受批判的對象。其實,唯心唯物不過是一物之兩麵,何必這樣死拘!我個人認為中國有史以來,《人間詞話》是最好的文學批評。開發性靈,此書等於一把金鑰匙。一個人沒有性靈,光談理論,其不成為現代學究、當世腐儒、八股專家也鮮矣!為學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養氣節、胸襟、目光;“通”才能成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觀天的危險。我始終認為弄學問也好,弄藝術也好,頂要緊是humain#pageNote#14,要讓一個“人”盡量發展,沒成為某某家某某家以前,先要學做人;否則那種某某家無論如何高明也不會對人類有多大貢獻。這套話你從小聽膩了,再聽一遍恐怕更覺得煩了。
Richter[李赫特]彈的Rimsky-Korsakow [裏姆斯基一科薩可夫]的Piano certo[《鋼琴協奏曲》],名強有第一樂章的唱片,拿來給我們
聽了;恩德、敏、媽媽,都一致認為跟你的風格很像,怪不得你對他如此相投,如此欽佩。你自己以為如何?
二十五日我剛把巴爾紮克的《於絮爾·彌羅埃》初譯譯完,加上修改、謄正等等,大概全部完成也要在二三月中。等你比賽結束時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下一部仍是服爾德的兩個中篇。再下一部又是巴爾紮克,那要到明年年底完工的了。
恩德近來跟著我大看古畫;她極聰明,領會極快,而且esthetise[審美感]很強、很正確。敏究竟年紀小一點,感染慢一些。
媽媽說你的信好像滿紙都是sparkling[光芒四射]。當然你渾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鮮豔,青春的生命、才華,自然寫出來的有那麼大的吸引力了。我和媽媽常說,這是你一生之中的黃金時代,希望你好好的享受、體驗,給你一輩子做個最精彩的回憶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的長大、成熟、進步,了解的東西一天天的加多,精神領域一天天的加闊,胸襟一天天的寬大,感情一天天的豐滿深刻。這不是人生最美滿的幸福是什麼!這不是最雋永最迷人的詩歌是什麼!孩子,你好福氣!
你掙了這許多錢,應該小心處理。我知道你不會亂花,也沒時間出外花錢;但理財不是你的擅長,究竟自己要警惕一些。想法積一點,將來買架好
琴。你打聽過沒有,波蘭一架好琴要多少錢?
我們最遺憾的是聽不到你彈琴,沒法在比賽時到波蘭去。不知將來有一天大使館(或波蘭文化部)會把你的錄音寄回來嗎?媽媽已經說過好幾次,等日後你回國,要到北京去接你,到北京去先聽你彈琴。你看我們做著多少好夢啊!
前二月,昆明一個不相幹的熟人(為了翻譯問題)來信說,波蘭代表團到昆明時也提到你。那麼幾年(不過四年!)前昆明一般朋友對你的熱情和幫助也算沒白費,他們心裏一定會想:“我們沒看錯!也沒白忙。”你這也算報答了他們的盛意。這樣報答知己才是最有意義的!
克拉可夫音樂會的節目仍望寄來,招貼不一定要,以省航空費(或是把招貼做平信寄,就便宜多了,因為那是印刷品——節目仍要信裏寄),一月份你還有別的演出沒有?
最後,還要傳令嘉獎你一件事:這次來信也報告了日常生活,我們特別有興趣,而且也更加放心了。謝天謝地,波蘭居然不太冷。不過你得防著正二月,在歐洲,正二月才是最冷的季節。
好了,下次再談。這封信花了我一小時零十分。祝你進步無疆,希望處處保重。
媽媽完全同意我的“家庭報告”,沒時間再寫了,她說。話也給我說完了。她隻是左一聲“開心呀”,右一聲“開心呀”!
告訴老師,說他的信收到了
,謝謝他的affecti oer[飽含深情的信],外國人很重這種禮貌,別忘了。再代我祝他健康,稍遲再有信給他。再有機會時,把Eva[埃娃]地址寫來!
多的錢應該存銀行,自己不會辦,可請熟朋友例如斯曼齊安卡,陪你去辦;她有家庭,她自己不懂,家裏人至少也能代你出主意。千萬勿放在身邊或箱內,究竟防著一些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