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風吹哪岸讀哪岸(1 / 3)

我喜歡你,全世界就你不知道。

1

九月的驕陽如火,輕易穿過輕薄的雲層炙烤著地麵。

排在長長的繳費隊伍裏,江月筋疲力盡地挪動一大箱新發的課本,勻出手抹掉了額前的細汗,她覺得自己像一條缺水瀕亡的金魚。

T大的新生報到日總是分外熱鬧,她已經被幾個學長模樣的男生問過“要不要辦電話卡”“要不要買六級書”,而眼前推銷健身卡的男生似乎分外熱情,在她禮貌拒絕兩次、退了幾步後,還提出了索要微信的要求。

“我說——”聲音從身後傳來,江月回頭,看到一個熟悉的穿白色T恤的瘦高男孩,斜挎著一個黑色的小包,“人家姑娘已經拒絕很多次了,你這不是騷擾嗎?”

宗未然聲音不大,甚至含著一絲笑意,眼睛裏卻明白地寫著警告,推銷的人立刻轉身快步離開了,江月鬆了一口氣。

目送著他走遠,宗未然遞給她一瓶冰鎮的百事可樂,又順手接過她的一大箱課本,一連串動作非常自然,像之前演練過幾百遍一樣。

江月把可樂貼在臉上,感覺世界瞬間清涼了許多,自己被酷日折磨掉的半條性命立刻回來了,連心跳也沒由來地加速。

宗未然咧嘴露出一顆虎牙:“我剛注冊完,還在想不知道你進展如何,沒想到正好遇見了……就這麼巧。”

男生的濃眉笑眼仿佛夏末沁在梅子酒裏的冰塊,江月微愣。

這話她從前聽宗未然說過很多次,有時是“這麼巧又遇到你”,有時是“這麼巧你也來買蛋餃”,曾經還有“這麼巧,我們都報了T大”。

一個夏天沒見,宗未然似乎高了也黑了,黑眸格外瑩亮,眼角眉梢都帶著興奮:“我從日本給你帶了紀念品,本來想送你做畢業禮物的,一直聯係不上你,我就帶來學校了。你喜歡粉色嗎?還是米色?沒關係,我都買了……”

江月正想張口,發現言語間前麵排隊繳費的人已經走得稀稀拉拉,馬上就要輪到自己,笑容霎時坍塌。她心一橫,咬牙奪過沉重的書:“謝謝你,你先去忙吧,我這裏還有事。”

對麵的男孩明顯一愣:“馬上就輪到你了,咱們繳完費一起去食堂看看,這堆書這麼沉,吃完飯我順便幫你扛回宿舍……”

咱們?繳費?江月心猛然一顫。

她說不出口,眼睜睜地看著前麵又少了一個人,而宗未然還一臉迷惑,她隻好把宗未然往外推:“你快去忙吧,我改天請你吃飯。”

看宗未然還在猶豫,江月幾乎要跺腳:“快回去吧,我真有點事情!改天請你吃飯!謝謝!”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宗未然離去的背影有些難過。

“同學,同學?”辦理手續的老師把江月的注意力拉回,她慢慢從包裏摸出證件:“老師好,這是證明材料,我要辦理貧困生的入學貸款。”

2

室友小茗聽完後一臉詫異:“所以你就突然地把他趕走了嗎?如果不是我正好碰到,這麼一堆書,你要運多少趟才能回來?”

江月的聲音幹巴巴的:“我……不想讓他知道我需要辦貸款。”

“助學貸款、綠色通道,多正常的事情,”小茗快人快語,“這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呢?”

江月歎了口氣,不知道怎麼回答。

如果要給青春期的自卑下個定義,她甚至都不知道從何說起。因為自己從小地方出來,整個人都和省城的高中顯得格格不入?因為下意識地恐懼一切,所以沉默地不浮出水麵?還是單單因為,他太耀眼?

如果頭發再短一點,劉海再長一點,表情再陰鬱一點,身上衣服換成四季不變的寬大校服,那就是正經曆噩夢般的一中時期的自己。

第一次和宗未然說話,是江月單獨被班主任留下的時候。她清楚地記得,那次期中考試,除了語文和英語,她沒有科目及格。

“江月,中考錄取的時候你可是咱們班的佼佼者,怎麼能退步成這樣?!”班主任臉色很差,把試卷和成績表擲在桌上後推門離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為什麼能來這裏,你為什麼能待在這裏。”

怎麼能來這裏?為什麼配待在這裏?江月手指冰涼發抖,從倒數開始看排名,結果在第七位發現了自己的名字。

倒數第七。

這個名詞像一記悶棍,瞬間將江月的眼淚砸了出來。

她曾經從縣裏考出,以全市前十名的成績被招進省城的一中後,幸運地享受到了高中學雜費三年全免、五萬獎學金的獎勵。

而她一進班就意識到了人和人之間巨大的差距。不光是因為不適應老師的授課方式,不聽課的同桌輕鬆超過自己三四十分,還有漂亮女孩改緊的校服褲腳、花花綠綠的化妝品,她沒聽過的名牌運動鞋……

露怯,就像褪到腳底板的襪子,別人看不到,但你知道自己不體麵,別扭,且疼。

敏感使她第一時間把自己縮起來。她想過,別的差距都不重要,隻要自己成績好就不用再那麼自卑,可是她晚上無論如何熬夜也吃不透那些據說“普通”的題目,渾渾噩噩地努力了兩個月,她隻收獲到了這樣的結果。

江月隻覺得很累,校服很薄,手很冷,眼眶像一個堵不上的洞,汩汩地往外湧著淚水。從第一刻抬手擦淚的時候開始,嗚咽聲就再難控製住了。周五的最後一節課後教室裏沒有別人,隻有片片陽光灑在身上,江月覺得很安全,沒忍住,號啕大哭起來,委屈、不甘、害怕……好像都要發泄給這個黃昏。

“嘿,你——”宗未然抱著籃球破門而入,聲音頓時戛然而止。

教室空空,兩個人四目相對,江月的鼻涕還沒有擤幹淨,腦子裏隻有四個鬥大的字:這下完了。

宗未然隻是在原地呆了一秒,他很快衝到江月麵前,表情格外嚴肅認真:“出什麼事了?需要報警嗎?”

江月被激得一愣,居然有些想笑。

和對班裏大多數人一樣,她和宗未然從沒有說過話,她隻知道宗未然是班裏的物理課代表兼體育委員,理科成績特別好,女生都喜歡在背地裏討論他。

宗未然的目光很快落在攤開的卷子上,紅色的分數太刺眼了,江月想遮,對麵人卻理解地點點頭:“這張確實容易錯,我教你?”

男生的籃球已經被扔在腳下,江月還在猶豫,宗未然笑出幾顆白色牙齒,黑眸清亮:“你別哭了,我最怕女孩子哭。”

宗未然對江月的印象是“一個厚劉海的瘦小女生”,在班裏沒什麼存在感,不知道她除了名字之外的任何信息,透明得幾乎像個隱形人。

打完球發現有東西沒拿,他折回教室,結果碰上了這一幕——算了,也就是舉手之勞。宗未然在試卷上挑了塊空白的地方:“我從頭給你講嗎?”

女孩濃密睫毛上的水滴還沒有完全幹,但是眼睛已有放晴的趨勢,淚痣懸在白皙的眼角,濕漉漉的,讓人想拭一下。

“謝謝你……”江月低垂著睫毛,宗未然聽到她的聲音很輕很輕,“麻煩講一下第三道選擇題。”

那天講的題目是什麼江月已經不記得了,她隻記得宗未然真的很厲害,老師的講解不能讓她聽懂的知識點,都被他拆解得細致清晰,難怪班裏女生一下課都喜歡找他問問題。

還有,宗未然寫字也是真的難看。

3

陽光充沛的綠茵場泛起一陣膠皮味,江月被刺得眯起眼睛。

體育老師拍了拍掌心,招呼大家搬運器材:“今天我們測仰臥起坐啊,成績以30%加權計入期末成績,女生及格線是四十五個,大家兩兩分組,一個測試,一個計數……”

隊伍裏一片嘩然,女孩子們一邊抱怨,一邊找周圍的人幫自己固定、計數。江月待在原地,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發現全班女生隻剩下自己一個沒組隊。

也對,班裏女生是單數。她抿了抿嘴角,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

“你——”體育老師看著江月,表情也很為難,“我要給大家計時,不然你等下和男生一起測?”

女孩子們把目光投向江月,嘰嘰喳喳的隊伍霎時間變得安靜起來。

“老師,我不需要……”

江月的聲音被一個男音蓋住:“老師,我幫她!”

宗未然幾乎是下意識地高高舉起手,他很害怕女孩再哭一次——畢竟無論什麼時候,落單總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情。

體育老師環視四周,應道:“體育委員啊?行。”

江月半躺在深綠色的墊子上,解開馬尾,頭發自然散落在兩旁。宗未然半蹲在地麵,好像不知道怎麼下手一樣,表情有些許不自然。

講題的烏龍事件以後,也許是因為看到過她最狼狽的樣子,再加自己說了“不會的都可以問我”的話,印象中這個沉默內向的女孩居然開始主動找他。

雖然隻是請教,但你來我往,他發現其實江月厚劉海下有一雙很靈氣的杏眼,江月用力握筆時手腕上血管很明顯,江月偶爾也會開玩笑、笑起來帶著淺淺的梨渦……

還有,她因為一個答案很堅定和他爭辯的樣子,真的很可愛。

江月盯著宗未然:“你不用幫我,我一個人真的可以。”

宗未然“哦”了兩聲,耳朵有點紅,小聲對江月說:“不用人按的話,你可能到後麵就沒力氣了,不過也別擔心,我會幫你多計幾個的。”

多計幾個?有點好笑。

哨聲響起,宗未然飛快地計數,眼睛因為難以置信而逐漸睜大:“十五、十六、十七……”

時間到,報數在六十五個截止,滿分是六十個。

江月輕鬆地坐起來,難得地調皮一笑:“還要多計幾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