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長並不憐憫我。他的表情冷淡,他不會因為我臉上的膽怯和恐懼就改變他懲罰我的決定。
我甚至覺得我是工長用來報複父親的一個人質。父親把我交到工長手裏的時候感覺是複雜的。往好處說,工長和父親是結拜兄弟,他們的交道可以追溯到30年前。30年前,父親把一個年老的要飯的男人領到了家裏,父親領他洗了澡,然後請他到家裏,坐在炕頭上吃飯,飯菜是饅頭和豬肉燉粉條。這是父親一生中做的最偉大的事情。他的行為雖然讓母親感覺詫異和不可理喻,但是那個老人卻感激涕零。老人臨走的時候對父親說:我要認你做幹兒子,我還有一個親兒子,我要讓你們結拜為兄弟。那個老人離開之後音信皆無,母親說父親肯定是被騙了。很快地那個老人又來了,他帶著他的兒子來謝父親,他坐在炕頭讓父親和他的兒子盟誓結拜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個老人先逝了,父親還給那個老人如親兒子一樣披麻戴孝。
我最想說的是,按照道理而言,我落在父親的結拜兄弟手裏應該日子會好過。但是結果正相反。因為我的工長父親的結拜兄弟在饑荒的時候跟父親借過糧食,而父親沒借。這是後來的事情。工長的娘病了,想吃饃。而那個時候誰都沒有。人在饑荒的時候能吃到的食物是樹皮、觀音土和土坷垃。連能照見人影的稀湯都很少。父親在他的結拜兄弟找上門來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因為他還是藏著一壇子白麵。這是他準備應對更加艱難的饑荒而囤下來的。平日裏那個釉陶製的壇子是被油紙封好的,誰也不能打開。父親出去到野地裏挖野菜,剝樹皮,回來煮著給家人吃。無論如何父親都不允許打開那個被油紙包好的麵壇子,哪怕他和母親滿身浮腫。
他的結拜兄弟沒能借到米麵,帶著空空的麵袋往家走,回到家裏沒幾天,他的老娘就餓死了。我的工長父親的結拜兄弟知道父親不可能沒有糧食,這種推測使他的內心種滿了憤怒和仇恨。
知道我要落在工長的手裏,母親和父親爭吵,抱怨父親當年沒有借米麵給他的結拜兄弟。父親生氣就動手打了母親。在他們的爭吵聲中,我隱隱地有不祥的預感。父親把我領到他的結拜兄弟我的工長麵前時說:哥的小子就交給你了。我看見工長麵無表情,他如黑塔一樣盤坐在炕上喝酒,他的大而黑的臉一直是陰沉而冷淡的。我看見父親在使勁討好工長,他把帶來的一籃子雞蛋放到工長麵前,而工長的眼睛都沒眨一下,既不說收,也不說不收。工長的冷漠令我忐忑不安。我覺得父親把我領到他的結拜兄弟麵前,也就是把我遞到了凶險莫測的命運麵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