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黑壓壓地圍滿了幾乎全莊子的大人和小孩。七嘴八舌,辱罵、恥笑、奚落:“不要臉的貨!丟人喪德啊……不要臉……羞先人……”
蒙矓中,張巧惠又聽李拴柱和幾個長者對父母的勸慰和提醒的聲音:“千萬別難為孩子家,防備著她想不開……”聽到這裏,她感到無比地羞恥、屈辱、怨恨和憤懣。
杜繼業暫時被民兵連長釋放走了,人都散盡了。在媽媽的勸慰下,張巧惠貼著淚水浸濕的枕頭睡下了。
李桃花剛迷糊著,又突地驚醒,轉臉看女兒和衣睡在身旁,一動不動,心略略安了些,又閉了眼。睡意又一次襲來,她又猛地一醒,趕緊看一眼女兒,心一直提著放不下。醒醒睡睡,就這樣折騰了一夜。
一直到東方發白天快亮時,李桃花徹底地睡了過去。她好像在睡夢中聽到……
不好!一個年輕女子站在“四郎壩”的旁邊,回頭看了看滑到半溝坡的張有富老漢,悲痛欲絕地喊了一聲:“大!我對不住你和我媽!女兒……給你們二老……丟人了……”她話沒說完就一頭紮進了石澇壩的水裏。
“閨女啊!你可不能犯糊塗……你有啥想不開的!大和你媽不能沒有你!閨女!你……你……可要想開呀……”張有富老漢呼喚女兒的聲音,驚動了一大早到石澇壩馱水的人。
隻見張有富老漢下溝來不及跑,幹脆坐著“土飛機”往下滑。老漢一看女兒輕生跳了澇壩,他像發了瘋一樣,聲嘶力竭地哭吼了一聲:“我的——傻閨女啊!”老漢“飛”到溝底,連爬帶跑地到石澇壩跟前,“撲通”一聲就紮進了刺骨的水裏。
待馱水的人趕到石澇壩沿時,隻見水麵閃了一下,露出一個人頭來,他們趕快把人拽了上來。一看是張巧惠。他們又把擔水的棍棒伸到水裏,希望老漢能抓住它浮出水麵來!
奇跡沒有出現。
過了好大一會兒,石澇壩的水麵再沒有露出人頭來。幾個打水的莊稼漢都不會浮水,當然,張有富老漢更不會了。他們一看張有富老漢沉在十幾米深的水裏已多時了,恐怕是凶多吉少了。等莊子裏的人在一個時辰後把張有富老漢的屍體從石澇壩裏打撈上來時,他早已氣絕身亡了。
張巧惠抱著父親的屍體哭得死去活來,悔恨的拳頭把石頭染紅了。
朝霞映在張有富老漢寫滿人生滄桑的臉上。他的神情倒顯得很坦然,沒有一點抱怨和悔恨。盡管他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但他為救女兒付出了昂貴的生命代價。
這位叱吒風雲、曆經滄桑的老人,在縱身於死亡的深淵前,他唯一想到的是,就是豁出老命也要救出女兒!否則,他就對不住紅軍妹子張英。
張有富老漢一死,禍是闖大了。聽社長靳興榮說,過不了幾天,公安局要來人抓杜繼業蹲班房。
聽到這個信兒,兩隻眼睛哭得像蜂蜇了那般紅腫的李桃花,湊到炕沿邊,一邊摸著女兒的頭,一邊說:“閨女,媽和你大一直瞞著一件事沒有告訴你,看來,今天不告訴你已經是不行了。你……和你哥哥都不是我們親生的……”李桃花說到這裏,她的喉嚨頓時像被堵塞了一團什麼東西,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不——不可能的!你和我大就是我們的親生父母……”張巧惠驚得爬起來睜大眼睛,把頭偎在李桃花的懷裏。
“我的好閨女,你聽媽媽把話說完。那是在民國二十五年立夏時……”張巧惠淚眼汪汪地聽媽媽講完她和哥哥的身世後,雙手捂住臉,跪在炕上號啕大哭。
李桃花此刻倒顯得很平靜。她現在是張巧惠身邊唯一的親人。為了女兒的未來和幸福,她在心裏盤算著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
當天晚上,李桃花讓女兒張巧惠把杜繼業找到家裏來,她從箱子底下拿出了那件繡著一隻小金鳳的紅兜肚……
夜半更深,杜繼業和張巧惠背著兩個包袱,趁人不注意出了莊子。他們倆過了饅頭山崾峴,先到張有富老漢和杜老二的墳前,分別給他們燒了張紙,便沿著山梁上了東塬畔。
上到東塬畔,他倆跪下,向著杜堡子的方向磕了三個頭。張巧惠哽咽地說:“大呀。您安息吧!媽媽,您可要保重身體啊!女兒不孝,將來有一天女兒能回來……”
杜繼業心疼地攙扶起哭成淚人兒的張巧惠,用嘴輕輕地吻她臉上的淚珠兒。
此時此刻,他對張巧惠的癡愛已升華成了感激和責任。因為,在她的肚子裏,已懷上他的親骨肉。
杜繼業拉起張巧惠,在朦朧的月光下,向東麵婉蜒崎嶇的山道走去。
他倆走了一段路以後,又回過頭來,懷著無限的感情,向山坳裏那個堡子的地方投去最後一瞥。
別了,我灑過歡樂和傷心淚水的地方。我將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切!即使我遠走他鄉,我還要在夢中再回到這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