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芳推門一看,兒子張天宇臉貼在光席上睡著了……在黑旮旯裏發現女兒坐在板凳上睡著了……當梅玫睜開眼發現是媽媽抱著她,她一下恓惶地說:“媽——我給你留了兩個洋芋……”
在公社召開的春耕生產會上,公社副主任劉慶隆把張乾坤單獨叫到辦公室裏,對他半命令半央求地說:“縣上給咱們公社下派了幾個勞教分子,其他人都好安置,有一個人是麻搭。聽說他以前是省城一所中學的校長,打成右派分子後,光勞動改造的地方換了十幾處,各大隊書記一聽這個頑固右派分子,都不敢要他,你說咋辦?”劉慶隆問話半天,張乾坤隻管抽旱煙,沒表啥態。劉慶隆有些耐不住性子說:“我知道老同學的脾氣,不言傳就是默認。不過,我得給你提個醒,對待這些又臭又硬的右派分子,心腸可一定不能軟,要讓他好好吃吃山裏的黑苦,免得以後再說那些不著邊際的狂言大話。”
在公社的大灶上吃完飯,張乾坤就去認領那個沒人敢要的右派分子楊翰章。
站在張乾坤跟前的這個右派分子,他並不像別人形容的那樣醜陋。他中等個子,結實、挺拔。穿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裝,臉色微黑,不像是個教書先生,倒有幾分農民的本色。臉頰和額頭都很寬,透著一種爽朗而坦然的氣質。猛一看,他那骨子裏透著一股桀驁不馴的張狂。
“走吧。”張乾坤對楊右派說了一聲,便順手抓起他的鋪蓋卷,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公社的大門。
他們在往回走經過一片沙棗林時,張乾坤放下楊右派的鋪蓋卷,一個人進了林子。待張乾坤拿著兩枝掛滿明溜溜沙棗子樹枝回來,楊右派早把自己的鋪蓋卷背在了脊背上,好像行囊裏麵有什麼寶貝似的,害怕被別人發現。張乾坤看了一眼楊右派沒言傳啥,和善地遞給他一枝沙棗樹枝,提醒一句:“上麵有刺,小心紮手。”自己低傾著頭,一邊走路,一邊巴咂著嘴摘吃起了沙棗子。
楊翰章沒吃過這種酸澀帶甜味的沙棗子,愈品愈有滋味。便從後麵攆上來,湊到張乾坤的跟前,像做學問一樣嚴謹,主動詳細地詢問起了沙棗樹的生長情況來。一顆酸澀的沙棗子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他們開始有話了。張乾坤從介紹旱塬地上長的沙棗樹說到他當兵上朝鮮戰場的經曆。右派分子楊翰章一聽他是個實在厚道人,也沒了戒備心,從他上大學說到自己十歲的小女兒。
兩個人一路拉說的話題多,但都避而不說什麼政治運動、右派分子的話題。張乾坤害怕傷了楊右派的自尊心。僅僅與他短暫的接觸,張乾坤就已經意識到,這個右派分子的性格跟他同屬一類。
回到杜堡子,張乾坤沒有把右派分子楊翰章直接“押解”到生產隊的隊部去,而是先領到了自己的家裏。
他們剛進家門,正趕上田玉芳把晚飯做熟。因為家裏來了外人,兒子張天宇噘著小嘴極不情願地把飯端到奶奶住的堂窯裏。在張天宇往炕桌上放盤子時,他發現這個素不相識的叔叔,一看見他們家端上來的冒熱氣的黃米飯,兩眼放光,跟父親的拉談也戛然而止。還沒來得及等張天宇的奶奶、父親讓他,竟自己先端起飯碗開吃了。看他那樣子好像是幾天沒有吃飯似的。
站在窯牆角的張天宇,看楊翰章吃得越香,心裏就越難受。當他大欣賞般地幫這個叔叔盛上第二碗飯時,張天宇的眼神從祈求變成了憎恨,他多麼想撲上去把飯碗從這個人的手裏奪下來。但是,有威嚴的父親在場,張天宇他不敢言傳。張天宇失望地手裏提著一個空盤子回到夥房,帶著哭腔道:“餓死鬼,餓死鬼!專門尋著吃飯來了……”田玉芳上前一把捂住兒子的嘴,強製發狠地小聲說:“我的碎先人!你別哭喊了行不行?讓窯裏的人聽見笑話死了。”
“媽,我和妹妹吃啥……”
田玉芳用手心手背擦幹兒子臉上委屈的淚水,心疼地撫著兒子的頭說:“別哭了,媽給你們兩個燒洋芋吃。”
張乾坤要趕著去參加夜裏的農田建設大會戰,等楊右派的飯碗一撂下,就送他去了隊部。田玉芳麻利地收拾完鍋灶,從地窖裏抱來七八個洋芋,埋燒在炕洞的紅火裏,再到堂窯裏,給生病的婆婆喂吃了藥片,背上背篼,小跑著到羊圈裏出糞去了。
煤油燈下,張天宇趴在光席熱炕上寫作業。妹妹緊挨著他的身子趴著,用腳丫有意逗弄他。他沒有理睬妹妹,一本正經地寫字。一不小心,煤油燈燎了他腦門前的一撮頭發。妹妹趁給他拍打燎焦了的頭發時,狠狠地在他的前額上給了幾巴掌,笑著翻滾開了。
不是他不想和妹妹玩,是因為媽媽布置的作業還多著呢。
自他們小張老師去年寒假前走了以後,因為沒有老師,學校的門就關了。今年春上開學都快一個月了,上麵也沒派下來老師。沒辦法,各家各戶的念書娃娃,也隻好蹲在家裏自學。望子成龍心切的田玉芳,不管兒子學沒學懂,就像地裏幹活一樣,給兒子布置的作業,隻是一個勁兒地往上加量。張天宇也隻能照貓畫虎地應付著媽媽。
“哎呀,洋芋熟了!”寫字的張天宇一驚呼,妹妹赤著光腳片跳下炕,拿上長長的灰耙,貓著腰,七上八下,燒熟的洋芋就一個個乖爽地躺在炕洞口了。她拿起一個個燒熟的洋芋,逐一吹去上麵的灰土,直吹得自己一臉的灰。一個個洋芋在小梅玫嘬成喇叭的雙唇前,最終顯出黃脆黃脆的本來麵目,看著就讓人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