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他全然不知道。
他此刻唯一意識到的是,他已經來到了一個“新大陸”。至於到這裏怎麼辦,他一時的確還難以想象。
張天宇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發現在北邊有一個像課本裏見過的“天安門城樓”。他新鮮好奇地向城樓走去。來到離城樓不遠處,看見城樓的前麵有一個大廣場,這裏擠滿了許多和他一樣穿戴不整潔的鄉下人。他便自然地加入到了這個雜亂的陣營,找了一塊空地方坐下來休息。
周圍沒有人注意他參加到他們的隊伍中來。和這些鄉下來的同行比起來,他除過皮膚還不算粗糙外,穿戴和他們沒有什麼異樣的。不過,他發現,他和周圍的所有人,並不被街上行走的其他人所注意。由汽車、自行車和行人組成的凸形“長河”,雖然就在他們身邊流動,但實際上卻是另外一個天地。街上走動的幹部和市民們,沒什麼人認真地看一眼這些流落街頭的外鄉人。
張天宇害怕在這裏遇到熟人,但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這種擔心是多餘的。他因為膽怯怕羞,剛開始還沒有那股擠到包工頭跟前“亮相”的勇氣,因此直到下午,他還沒有找到活。剛從寂靜的山村來到這裏,城市千奇百怪的噪音聽起來像洪水一般喧囂。盡管滿眼都是人群,但他感覺自己像置身於一片荒無人煙的曠野裏。一種孤獨和恐懼感使他忍不住把眼睛閉起來,現實的景物消失了。他通過心靈的視覺,卻看見了炊煙嫋嫋的杜堡子;看見飲羊溝底一字排開的石澇壩旁飲飽水的牛羊牲口,三五成群向駱駝梁走去……
“哎……”他呻吟似的發出一聲歎息。
嚴酷的現實立刻便橫在這個漂泊青年的麵前。他既沒有闖世界的經驗,又沒有謀生的技能。僅僅憑借一股勇氣就來到了這個城市。
他乏力地靠在南城門的牆根上,感覺自己在這裏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那麼,再返回杜堡子嗎?這很容易,明天早晨買一張回豫海縣城的班車票,到下午就回到縣城。可他又一想,他怎麼能回去呢?
“要五個小工。你?是不是還讓我請呢……”張天宇聽見有人喊,把眼睛一睜,發現不遠處的那個包工頭正用手指頭指著他。他趕緊起身跑了過去,啥話沒言傳,和其他四個小工攆在騎自行車的包工頭屁股後麵,黑麻糊塗地跟上他就走了……
今天睡在這裏回想起一年來吃的苦,受的屈辱,張天宇不由得鼻根有些發酸。但他想,他本來就不是準備到這裏享福的。他必須在這個城市裏活下去。他思量,父親像他這個年齡時,還在朝鮮戰場上,每天都麵臨著死亡的威脅呢!而現在,他充其量是吃些苦罷了,總不會有死的威脅。
想想看,比起死亡來說,此刻你張天宇安然地躺在這裏,等到明天掙工錢,難道這不是一種幸福?你知道,幸福不僅僅是吃飽穿暖,而是勇敢地去戰勝困難……是的,張天宇現在隻能和一種更艱難的生活比較,而把眼前大街上幸福和幸運的人們忘掉。忘掉!忘掉溫暖,忘掉溫柔,忘掉一切享樂,而把饑餓、寒冷、受辱、受苦當作自己的正常生活……
這種自我安慰的想法,使頭腦發熱的張天宇心情稍平靜了一些。他似睡非睡的,夢見工地上有人故意把水管頭對準他,澆噴了他一懷清水……哎呀,這清水噴懷要發橫財哩!一陣驚喜使他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奇怪,他感覺到自己的臉上真的有幾滴濕淋淋的東西。下雨了?一看天上的星星眨巴著眼,怎麼可能下雨呢!
他坐起來一看,發現他周圍已睡躺了許多人。一個人正迷糊著眼躺在了他的旁邊。他感到一陣發嘔,趕忙用手把臉揩幹——他知道,這是那個剛撒完尿的家夥迷糊著從他身上跨過時,把剩下的幾滴尿淋在了他的臉上。他沒有發作,打工漢誰把這種事當回事!
他把“枕頭”小心翼翼地擺放好,側著身子躺下,很快又睡得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