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乾坤感覺到臉上一陣發涼,他睜眼一看,天空中竟掛著一輪紅日。自家的那頭老黃牛不知什麼時候掙斷韁繩,來到他跟前用舌頭舔他的臉。不用回想,他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睡在老伴的墳頭旁。
田玉芳想起女兒梅玫的時候,也就自然而然地想到離家出走三年多的兒子天宇來。俗話說,兒女是父母心頭的肉。自張天宇到外麵闖世事那天起,田玉芳無不時時刻刻在心裏牽掛著兒子。不知咋的,她這幾天心裏怪想念兒子天宇的。
吃過晚飯,田玉芳在鍋灶上刷洗碗筷,看見老漢張乾坤盤腿坐在前炕上,裝了一鍋旱煙找火柴。她拔下攏頭發的發鉗,打掉灶前煤油燈上的一朵燈花,取了一張灶前板板上放著的黃表紙,隔著煤油燈瓶,把燈盞端湊到老漢跟前,小心翼翼地給他把煙點著。
田玉芳轉身猶豫了一下,便對老漢說:“你是不是出去找一找咱天宇……不知道娃娃這幾年在外麵咋樣了……”她說到這裏,哽咽得說不下去了,撩起圍裙隻是個揩眼淚。
“我才不找他!他活著死了都和我沒相幹!你也不要想他。你就當咱們一輩子沒養過這號兒子!”張乾坤一提起不成器的天宇,氣得渾身打戰,一口煙吸咽下去,嗆得他一陣猛烈咳嗽蹲倒在了腳地上。田玉芳放下燈盞,趕緊端過來茶缸子遞到老漢手裏,又用手掌輕輕地在他的後脊背上拍打。
張乾坤緩過氣來,用手背揩幹流淌出來的眼淚,借著微弱的煤油燈光,傷心地看見,無盡的煎熬和歲月的操磨,娃她媽已是滿臉皺紋,頭發也已灰白。他心裏一陣難過,兩眼熱辣辣的。他在這種場合下,第一次緊緊地擁抱住了伺候了自己大半輩子的老伴……
第二天一大早,田玉芳給老漢做了一頓素長麵,讓他吃了早早去南原城趕集賣甘草。
把老漢打發走,田玉芳把窯裏院外收拾打掃得一幹二淨,又給一頭毛驢和耕牛上好草,便扛著一把鐵鍁出了院門。
老漢一趕集,田地裏也沒有啥急活要幹。她得趁這個時機,到山裏挖半天甘草,好攢夠二百塊錢學費給女兒梅玫寄過去。
田玉芳在往山裏走的時候,正好路過自家的一塊胡麻地,看見昨天還零星開花的胡麻,一夜間竟全開了。她欣喜地站在地頭,對著那些藍得如火焰般跳躍的胡麻花兒作長久的駐足觀望。這是一種怎樣的觀望啊!她仿佛看見另外一個自己正半蹲在田裏辛苦地勞作著。
這是一塊雜草叢生早已將胡麻苗掩蓋了的山坡地,她跪蹲在地裏一根一根拔了一個星期的雜草。在地裏,她中途不歇息,直到收工往回走的人喊一聲她或者天黑找不準那些野草時,方可起身。她在往起站的時候,先慢慢地穩住自己的身體,然後手支墊在膝蓋上,緩緩往起直腰。雙腿麻木的她隻能靜靜地弓著身子,等到雙腿有了知覺後,才一步一步走向地頭,離開這塊坡地。
現在這塊地裏的胡麻長得齊刷刷、綠油油的,完全找不出幾根野草來。那一簇簇像喇叭似的藍色花片,在一陣風的牽引下,波浪似的一層層擴散、擺動。幾隻像在水麵上嬉戲的蝴蝶,忽高忽低地輕舞,然後徐徐翻飛不斷上升,最後消逝在一片亮光中。幾隻蜜蜂忙碌著,它們從這朵花飛到另一朵花上,嗡嗡的聲音,給這幅絕美的田園畫配上了動感的音符。
田玉芳有些依依不舍地離開胡麻地,翻過饅頭山崾峴,一下一上過了一條溝,來到石澇壩古莊子附近的大坡梁。這個上萬畝大的山梁因為長有甘草,已經被挖甘草的人掏挖得千瘡百孔、麵目全非。綠瑩瑩的一個牧場,待挖甘草的大軍退走後,一下子變成了沙丘地。唉,為了生計,人們現在什麼都不顧及了,像發了瘋似的,頂著毒辣辣的烈日,揮動著鐵鍁,在這黃土山塬擺開了戰場。埋藏了不知多少年的“黃寶”甘草,沒幾日大有被斬盡殺絕之危。
田玉芳今天運氣還不錯。她在滿目瘡孔的山坡上找到了一個蔫頭耷腦的甘草秧。她順著甘草秧挖下去,在一尺多深的地方,突然露出了足有男人拳頭大的甘草頭。她像挖到了金元寶一樣,小心翼翼地在它的周圍挖了足足有炕大的一個攤場。讓她更興奮的是,她今天遇到了窩子草。這要是遇到窩子草,少則挖幾十斤,多則能挖幾百斤甘草呢。她先沒有舍得挖這根“甘草王”,又害怕它“跑”了,便從自己的頭巾上抽了一根紅絲線,拴在“甘草王”的頭上,然後沿著它的周圍挖了一個大坑,向外擴展。
田玉芳既興奮又緊張,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了。在她挖得正起勁時,突然一聲炸雷把她給驚醒了。她直起腰抹了一把臉上流淌的汗泥,發現烏雲由南向北壓了過來。山裏下過雨說來就來。狂風一到,預示著過雨馬上就要來了。她得趕緊收拾東西往回跑。但田玉芳舍不得撂下這根“甘草王”——她不僅僅是害怕自己走後它被別人挖了。於是,她用最快的速度,揮鍬挖起了這根“甘草王”。她使出渾身的力氣能多挖一寸是一寸。說不上就憑這根甘草,能把女兒梅玫的學費給湊夠了呢。
田玉芳待銅板大的雨點砸下來時,才懷著痛惜的心情,把甘草王的根斬斷,麻利地捆紮好甘草,背在脊背上,手裏提著鐵鍬就往回跑。沒等她跑出多遠,雨簾就從駱駝梁那邊漫了過來,頃刻間把天地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