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3 / 3)

其實,張乾坤也不傻,他已經看出這個高個子小夥子和女兒的特殊關係了。現在女娃娃在外麵找對象,也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再說了,小夥子也挺厚道實在的;他偶爾向小夥子問一句話,他隻是微微一笑從不言傳(其實是田中聽不懂當地的方言土語)。特別是每當他出山種地時,小夥子就趕緊跑前攆後給他幫忙。盡管幫的大都是倒忙,但小夥子幹事倒是蠻認真的。他歇地回到家裏,小夥子趕快拿出掃帚忙給他拍打渾身的塵土,把他脫在門口的布鞋拿到院門外倒淨土,又擺放到原位上。他整天不閑,除了幹屋裏院外的活計,還幫梅玫做飯。每天晚飯後,他都要陪女兒到饅頭山上轉悠一圈。張乾坤看到小夥子手腳勤快,對自己的女兒又那樣疼。說句心裏話,他打心眼裏對這個“女婿”很滿意。

在他們兩個人臨回學校的前一天晚上,梅玫讓田中在另一個窯裏候著,她輕輕湊到抽旱煙的父親跟前,低聲細語地說:“爸爸,我的假期滿了。明天早上就要回學校。我媽不在了,以後你要多保重身體,不要太勞苦自己。爸爸,女兒有一件事想說,隻是……”梅玫猶豫了一下,看父親沒有表啥態,便壯著膽子往下說:“女兒有一件事要告訴你老人家。我在學校裏找了一個對象……”她說到“對象”這兩個字時,聲音小得連自己都沒聽見。

出人預料,父親聽她在學校找了對象,倒不像她想象的那樣——當時就是劈頭蓋腦的訓斥。

梅玫看見父親神情自然地繼續抽著旱煙。她小心翼翼地接著說:“其實,女兒找的對象你老人家已經見了。他就是從學校送我回家的這個男同學……”梅玫一看父親又裝了一鍋旱煙,她像她母親一樣,趕緊把煤油燈盞端湊過去給父親把煙點著。

“他叫田中,是我在信中說的那位日本老師。他跟我天宇哥同歲,今年二十七歲。他是個孤兒,是爺爺把他拉扯大的。對了,他爺爺當過兵,在咱們中國打過仗,但後來加入了反戰同盟……”

“夠了!不要臉的東西,你竟敢把一個日本鬼子給我帶回家!”沒等梅玫把低傾的頭抬起來,她的左臉上就重重地挨了父親的一巴掌。當她把頭抬起時,右臉上又印了父親的五個手指印。

梅玫心裏明白父親為什麼扇她的耳光。她“撲通”一聲跪在腳地上,哭咽著說:“爸,田中他盡管是日本人,但他不是侵略咱們中國的日本鬼子……”

“你還有臉給老子講這些丟人喪德的大道理。我問你,中國的男人死光了嗎?你為什麼非要嫁給一個日本人呢?我告訴你娃娃,快讓那個叫田中的日本鬼子趁早死了那份心,隻要我張乾坤還有一口氣,他休想把我的女兒娶到日本去。”

“爸!現在是什麼年月了,我想你不要太固執己見,應該尊重女兒的選擇……”

“選擇!好好好,你要是認你這個父親,你就不要嫁給那個日本人;你要是想嫁給那個日本人,也就沒有我這個父親。”

張乾坤的語氣堅定,不可否定。他說這些話時,重重地把煙鍋砸在了腳地上。

當梅玫看到父親痛苦得近乎扭曲的臉時,心中的那點希望驟然破滅了。她低傾著頭長跪不起。父親張乾坤一直盯著木桌上方那張發了黃的毛主席畫像瞅。父女倆靜靜地沉默了足足有十分鍾後,梅玫起身到夥窯裏把田中叫過來,兩個人跪在離父親不遠的腳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梅玫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田中驚恐地瞅著張乾坤,但他最終沒有敢開口說話。

從梅玫收拾東西一直到和田中走出大門,張乾坤既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去阻止他們。他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一動沒動,像一尊怒叱的雕像。

在梅玫和田中走出大門之後,張乾坤慢慢地從腳地上拾起旱煙鍋,美美地裝了一鍋煙,然後點著狠狠地吸開了……

夜半更深。張乾坤神情恍惚地轉悠到了老伴田玉芳的墳前。此時此刻,他腦子倒好像清醒了許多,便困乏地順躺在墳堆的左邊,像跟老伴一起睡在熱炕上拉話一樣:

“我說天宇媽,咱倆活了大半輩子人可從來沒有幹過虧心事,老天爺咋給咱們積了這麼兩個丟祖宗德、打中國人臉的後代,日他媽的,這蒼天好像總是跟我老張過不去似的;你怕的是啥,偏偏就給你遇上啥……”

“我說梅玫她媽,你現在倒好,塵世間的什麼事都不用管了。唉,這人活在這個世上還不是白白兒的,白白兒的……”張乾坤雖然是眼睛瞅著天上的星星,蹺著二郎腿跟老伴拉話,但兩眼燙熱的淚水不斷從兩耳根滑落下,把頭下的黃土地滲濕了一大片。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張乾坤感覺到臉上一陣發涼,他睜眼一看,天空中竟掛著一輪紅日。自家的那頭老黃牛不知什麼時候掙斷韁繩,來到他跟前用舌頭舔他的臉。不用回想,他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睡在了老伴的墳頭旁。

張乾坤起身拍打掉渾身上下的柴土,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發紅發脹的眼睛,再用手指甲掏挖掉老黃牛眼角上的眼垢,然後輕輕在老夥計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背抄著手跟它一同回杜堡子的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