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3 / 3)

張乾坤老人臉色蠟黃地躺在窯裏的土炕上,在接受了從北京協和醫院來的大夫檢查後,初步診斷他不是急性心腦血管疾病。因此,用直升機接他到北京進行救治還是有希望的。

但是,任憑張天宇兩口子和在場所有人的說勸,張乾坤老人始終不願走。最後,他勉強同意坐飛機到北京看病,但必須等到第二天天亮後才動身。沒辦法,經請示民航領導和院方同意,他們沒有在夜間起飛,從北京來的飛行員和醫護人員就在杜堡子住下了。

燈泡把土窯洞照得通亮。兩位醫護人員跪在張乾坤老人身旁給他換吊針時,一陣鑼響傳進了院子,緊接著,一群人氣喘籲籲地跟在敲鑼人的後麵進來了。李小寶進到窯裏神秘兮兮地說,莊子裏的一些老年人自發到廟裏把神請來,正在給張乾坤老人看病呢。張乾坤聽到後,用鼻子哼著苦笑了一下,什麼話也沒說。楊芮瑩和兩位醫護人員從來沒見過山裏人抬神,她們給老人把藥吊好,跟著李小寶出去一看,院心裏不知什麼時候跪著一大群人,他們個個一臉的神聖和嚴肅。問師李國柱提著一個紙燈籠,跪趴在地上細細分辨著從神轎上投下的卦圖,省怕出點啥差錯。他們在“神”的監護下,跟“冥府”進行了一場針鋒相對的“談判”,待張乾坤老人的“問題”最後得到妥善解決後,他們才鳴鑼回廟安頓“神”去了。

目睹了這一場驚心動魄的人與神鬼的“對話”,從北京來的一位年輕護士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張乾坤:“大爺,世上真的有神鬼嗎?乍一看像是真有似的。”

張乾坤老人對護士笑了笑說:“咋說呢,這人與神的關係啊,其實就跟人與人的關係一樣,需要的是和諧平等相處,你不要惹他,他就願意跟你成朋友,你若欺他,他也會反過來報複你的;這人與鬼的關係啊,更簡單,你心裏有鬼就有鬼,你心裏沒鬼就沒鬼。”護士聽了老人的神鬼之說後,一邊琢磨著老人話中的寓意,一邊跟靳玉紅到房裏睡覺去了。

夜半更深,一直守在張乾坤老人跟前的兒媳婦楊芮瑩,她沒有一絲睡意。看著老人出著平穩的氣息睡覺了,丈夫天宇也斜躺在炕上的鋪蓋卷打起了鼾聲。

她一個人輕輕地出了院門,站在院畔上深深地吸了幾口沁人心脾的空氣。望著月光下那平展展的溝台地。她不由得由溝台地想到了老公公張乾坤,又由老公公張乾坤想到了溝台地。觸景生情,她一下來了靈感,動了文思,迫不及待地回到窯裏,找了幾張黃表紙和一支禿鉛筆,拿來一個馬紮凳,伏在老公公張乾坤睡的那麵土炕的炕沿上,滿眼淚水的開始用“心”去寫《土地》這篇文章——

我會昂然笑對蒼天,我會淡然漠視大海,我會翹首仰望高山,但麵對土地,我隻有俯首帖耳,虔誠崇敬。

我沒有資本對土地趾高氣揚,我沒有理由對土地不屑一顧。土地,我血液的源,靈性的泉,生命的根,思想的基。

土地最平凡也最偉大……我們愛土地,愛它的無私。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今年荒蕪,明年照樣長出希望。我們把土地變成各種模樣,累了,把它組成房子;渴了,把它擠成水;餓了,那它變成麵包;想玩了,就把他捏造成泥人。土地從來沒有什麼怨言。

土地的愛,是母親的愛,深沉博大無私。土地,我們生靈亡存的依靠,我們依戀鍾愛的家園……

太陽剛冒紅,全莊子男女老少早早地就列隊從張乾坤老人的院門口一直站到禾場上。

張乾坤沒有叫兒子抱他,而是讓他抱著他的那個黃帆布提包,是兒媳婦楊芮瑩和李有新攙扶著他從窯門裏走出。陽光下,他的頭發和胡子好像在一夜間全變白了。剛強的老人氣喘籲籲地慢慢挪動著步子,含笑著跟鄉親們一一告別。

那個生離死別的場麵,讓在場的所有人流了淚。特別是從北京來的兩個大夫護士,她們登上了飛機,還不停地抽泣著。

在鄉親們的目送下,直升機離開地麵,慢慢地向上畫著圓盤升。

張乾坤老人盡管病得很重,但他沒有躺在病床上,而是靠著窗口坐著。在飛機盤旋的過程中,他瞅見了饅頭山上的桃樹,看見了駱駝梁上的烽火台,望見了馬大山上吃草的牛羊。好心的飛行員,架著飛機在杜堡子的上空畫著圓,讓老人盡情地看個夠。

當張乾坤老人一想到,這一別恐怕再也見不到生他養他的這片土地了,他不能抑製自己的情緒,兩行熱淚從他那幹瘦而寡黃的臉頰上流淌了下來。

看得出,老人流的不是淚,他的淚水像一串串中國的方塊漢字,在傾訴著自己的衷腸——

我深深地愛著你,這片黃土地!那彎彎的山梁,陣陣糜穀香;你堅韌的目光,守望著太陽;流不盡的山泉水,是我的赤子衷腸。

生我養我的這片黃土,悠悠歲月幾經滄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依舊向往。愛你念你這片黃土,父老鄉親在我的身旁,流汗為你,哭泣為你,歡笑為你,還有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