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瓊把張乾坤老人臘黃幹瘦的手捧起,貼在自己流淌淚水的臉頰上,用低沉而悲淒的聲調,輕輕叫了一聲:“我的老舅舅!”高依潔跪著往前攆了攆,把頭埋在老人的懷裏,喊了一聲:“我的爺爺!”然後,就放聲哭開了。
張乾坤和張天宇被杜瓊母女倆這石破天驚的一聲叫給震愣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杜瓊一邊抽噎著,一邊從風衣的兜兜裏掏出一個小包袱,慢慢打開,拿出一件小紅兜肚,把它呈給張乾坤老人看。
老人一見紅兜肚先是一驚,接著便睜大眼睛把紅兜肚翻過來調過去看了好幾遍,又仔細辨認了繡在上麵的小金鳳,當他用手捏到縫在裏麵的銀圓時,隻聽老人驚叫了一聲:“我可憐的巧惠妹妹!你……”老人把後麵的話沒喊叫出來,就昏暈了過去。
杜繼業當年領著張巧惠逃出村子,害怕隊裏派人抓他們回去蹲班房,就一個勁地往東南方向跑。他們躲幾天,走幾天,直跑到張巧惠到了快要生娃娃的時候,杜繼業花了一塊金磚的代價,總算在一個村子裏落下了腳。
再說杜繼業在逃離杜堡子的那天晚上,按照父親杜老二遺書上說的,他和張巧惠把自家水窖旁的石槽掀起,用鏟刀刮掉抹在上麵的一層紅膠泥泥麵,裏麵果真有七塊金磚鑲在“北鬥七星”的凹槽裏。他用錐子撬下七塊金磚,把石槽放到原位上,然後才和張巧惠離開莊子的。就這樣,後來還是讓細心的李拴柱發現了藏在石槽下的秘密。
杜繼業和張巧惠租房住下來一打問,才知道他們已經跑到了大上海的郊外。他們落腳的村子離上海城不到二十裏路。他們蹲下來不到一個月,張巧惠就生了。她因為一路的緊張和疲勞奔走,盡管生了個“龍鳳胎”,可惜男娃娃生下來沒有存活,夭折了。杜繼業視女兒為掌上明珠,就給她取了個杜瓊的官名。
這下我們算搞明白了,北大教授杜瓊,原來竟是杜繼業和張巧惠的女兒。
待杜瓊上小學二年級那年,母親又給她生了個弟弟。已經當了教書先生的爸爸,給弟弟取名叫杜萬鵬。後來,經房東老大娘的擔保,他們一家人在上海郊區的這一村子定居下來。
當他們一家四口人其樂融融地幸福生活時,橫禍從天而降,杜繼業連一句話沒說,心髒病突發猝死在了教室裏的講台上。
張巧惠挑起了家庭的擔子,她先是給別人家做過保姆,後來又在一家醫院當清潔工。就這樣,張巧惠供女兒上完大學,又供兒子杜萬鵬讀高中。這時,正趕上“文化大革命”,她便想盡辦法讓兒子去國外讀書去了。
杜萬鵬在美國的大學還沒有讀完,張巧惠突然病倒了。杜瓊接到母親病危的電話後,她從北京飛回上海,在醫院的急救室裏見到母親。母親一開口就給他安頓紅兜肚的後事。母親沒有來得及說兒子杜萬鵬的事就咽氣了。
母親病逝的事杜瓊當時沒有告訴在美國讀書的弟弟,直到兩年後杜萬鵬考上了大學,她才把母親去世的消息告訴了他。
杜萬鵬一聽母親也是被突發性心髒病奪去了生命,他號啕大哭著對天發誓,要做世界上最好的心腦血管病大夫,以告慰被病魔奪去生命的父母。
現在,他不僅成了美國一所著名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心腦血管疾病專家,而且去年已經和從台灣來美國讀書的陳玲建立了一個和美的家庭。杜萬鵬的外甥女高依潔去美國治病,全靠他的各種社會關係,基因修補手術才獲得成功。
這個世界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張乾坤老人與外甥女杜瓊在醫院的病房裏相認,看似是一個不敢讓人相信的奇遇,細一琢磨,其實是一個很自然的彙聚。這裏麵除了小金龍和小金鳳兩件紅兜肚的見證牽引外,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們都有一顆比天地還要博大的慈愛之心。
張乾坤老人病情惡化了,院方給其家人發了病危通知書。老人經過兩天的深度肝昏迷後,剛一蘇醒過來,腦子裏就開始努力地想著先前發生的事。
張乾坤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讓兒子天宇把媳婦芮瑩和孫子張昊,還有杜瓊母女倆都叫到他的病房裏來。等人都到齊以後,他讓兒子天宇把病床調置成半躺狀,把伴隨了他大半生的黃帆布提包放在腿上,然後氣喘籲籲地打開了它。
老人從提包裏拿出來的第一件“寶貝”,是他從朝鮮戰場上帶回來的那塊前蘇聯產的懷表。他給兒子天宇安頓說,讓他代表他,把這塊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中朝友誼見證物,無償地捐獻給國家。他拿出的第二件“寶貝”,是他當生產隊長時縣上獎給他的那尊毛主席指點江山銅像。他沒有把這尊銅像交給兒子,而是傳給了孫子張昊。當兩眼噙滿淚水的張昊從爺爺的手裏接過銅像時,老人什麼話也沒有說,隻是盯著孫子瞅。張昊用牙咬著嘴唇,給爺爺傳遞了一個堅定自信的眼神。老人拿出的第三件“寶貝”是一副石頭鏡。這副石頭鏡是他父親張有富花了三十塊大洋從一個商販子手裏換的。是他母親李桃花臨終時傳給他的。聽說把這副石頭鏡帶上,能在大紅日頭的伏天看見日月同輝呢。也就是說,這副石頭鏡具有驅邪定氣、生津解乏之功效。張乾坤老人沒有遵從這件寶貝傳男不傳女的祖訓,他把這副石頭鏡傳給了外孫女高依潔,讓多災多病的孫女能健健康康地成長。抽噎地哭成淚人兒的依潔,從爺爺手裏接過眼鏡盒,把頭依偎在了他的懷裏,張乾坤老人愛憐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頭。老人拿出的第四件“寶貝”是那件紅兜肚。他讓兒子把黃帆布提包拿掉,慢慢地把紅兜肚展放在胸前的被子上。杜瓊過來,把她母親的那件紅兜肚,一並展在了老人的跟前。兩件紅兜肚在雪白被子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鮮紅耀眼。老人用手輕輕地撫摸著紅兜肚上麵的小金龍和小金鳳,把頭抬起來對站在病床前的子女們說:“我本想把這件紅兜肚留給你們作個念想,但細一思謀,他是我的魂,要跟我一起到另外一個世界見我的生母養母、生父養父去。所以,我過世後,你們把兜肚折開,把裏麵那塊銀圓留下做個念想,然後把它火化了。至於我妹妹的那件紅兜肚,得由杜瓊自己做主。不過我的建議,還是照我說的那樣處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