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把話說完,氣喘籲籲地盯著杜瓊瞅。杜瓊往前靠了靠,抓住老人的手說:“舅舅,您就放心吧,我一定會照你說的辦。讓你們兄妹倆穿上紅兜肚,去見你們的生母養母、生父養父……”杜瓊說到這裏,便哽咽地說不下去了,用手把嘴一捂,轉身傷心地出了病房。
張乾坤老人一看後事全都安排妥當了,又用彌留的目光把站在麵前的親人,一個一個地瞅了一遍。他最後把目光停在了兒子天宇的身上。天宇心領神會父親此時此刻心裏想著什麼。他鼻根一酸,轉身出了病房,用手機撥通了日本島根妹妹的電話。
梅玫和丈夫田中帶著兩個孩子,第二天就從日本飛到了北京。待他們一家人剛下飛機,張乾坤老人的心髒停止了跳動。他沒有見到女兒女婿和兩個東洋外孫,提前一個人先“飛”回了杜堡子老家……
梅玫靜靜地凝視著躺在病床上的父親,隻是麻木地感覺到那不是真的。
躺在床上的父親仿佛和她沒有什麼關係似的,猶如展室中的蠟像一樣,不是真的人。他安詳地閉著雙目,嘴巴卻是半閉半合,仿佛欲言又止的樣子。張梅玫顫抖得不知所措的雙手終於緊緊地握住了這雙冰硬幹瘦的手。
稍後,突然間她猛地醒悟了過來,陷入一種痛苦、絕望和悔恨、可怕的混亂之中。她好像被一塊巨大而又堅硬無比的冰刀深深地戳進了自己的心坎上。
她終於因劇痛而失聲了,喉嚨裏仿佛被什麼巨大的東西堵塞住了一樣——“爸!你怎麼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呀,爸,我是你的女兒梅玫!是你的女兒梅玫,我的爸爸呀!你為什麼要把終生的遺憾留給了女兒……為什麼……”
遵照老人生前的遺言,他的遺體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火化後,送回杜堡子埋在饅頭山的東山坡上。
張天宇抱著父親張乾坤的骨灰盒,和一同回家給父親送終的親人在鳳城機場下了飛機,搭乘上公司給他們準備好的車輛,接著往杜堡子趕。
一路上,天陰沉沉的。濕漉漉的氣旋撲打著臉麵,涼爽中略帶一些寒氣。田野、村落,閃電般的從眼前飛過。被霜殺過的樹林,半紅、半黃、半綠的色彩分外惹眼。收過莊稼的田塊,失去了往日的風采,顯得空蕩蕩的,偶爾有幾頭牛羊安詳地啃著枯黃的草梗。不時有淅淅的雨點敲打在車窗的玻璃上,使外麵的景色漸漸地模糊了。
張天宇他們驅車趕到大灣溝的溝沿上,因為下雨路滑,車一時還不能過溝。於是,張天宇抱著父親的骨灰盒,第一個徒步下了大灣溝。待他們一行人過水上到對麵的溝沿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原來,杜堡子的父老鄉親們冒雨來接他們了。九十三歲高齡的李拴柱老人往前攆了幾步,喊了聲:“乾坤侄子!杜堡子的父老鄉親們來接你回莊子了!”
張天宇悲痛加感激,像漂泊在外的孩子見了親人一樣,抱著父親的骨灰盒,“撲通”一聲跪在了鄉親們的麵前,傷心地號啕大哭。
隨著李拴柱老人的一聲“起靈!”喊,嗩呐吹奏的安魂曲響起。李拴柱老人在孫子李小寶的攙扶下走在最前麵,緊跟其後的是抱著父親骨灰盒的張天宇。幾百人的送葬隊伍在崎嶇的山道上拉了足足有一裏多長。他們冒著雨星點,向杜堡子的方向走去……
看到張乾坤老人的這個送葬場麵,不由得讓人有感而發——
人啊,不管你是否準備好,有一天一切都會結束的。不再有旭日東升,不再有燦爛白晝,不再有一分一秒的光陰。你收藏的一切,不論是彌足珍貴的還是已經忘記的,都將留給別人。
你的財富、名望和世俗的權力都將變成細枝末節的事情,不管你擁有的還是虧欠的,都不再重要。你的嫉恨、怨仇、挫敗和妒忌之心終將消失。同樣,你的希望、雄心、計劃和未盡之事都將終止。曾經無比重要的成敗得失也將褪色。你來自哪裏,用什麼方式生活都不重要了。你是腰纏萬貫還是才華橫溢也不重要了。
那麼什麼變得重要了呢?你有生之日的價值怎麼來衡量呢?這個時候,重要的不是你所買到的,而是你所創造的;重要的不是你所得到的,而是你所付出的;重要的不是你的成功,而是你的價值;重要的不是你學到的,而是你傳授的;重要的是你的每一次正直、憐憫、勇敢和犧牲的行為能夠使人充實,讓人強大或是能夠激勵他人,讓他們以你為榜樣;重要的不是你的能力,而是你的性格;重要的不是你認識多少人,而是在你離開時,有多少人感到這是永久的損失;重要的不是你的記憶,而是愛你的人的記憶;重要的是你為人所懷念的時間有多長,重要的是誰在懷念你,重要的是他們為什麼要懷念你……
在向杜堡子行進中的送葬隊伍裏,沒有人言傳,人們卻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前麵的馬大山。原來,雨停後,馬大山的峰巔上戴了一個耀眼的雪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