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七十一回的事情,隔不多久,“繡春囊”的事情發作出來,王夫人的嘴臉就更難看了。且看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矢孤介杜絕寧國府》的這段描寫:
一語未了,人報:“太太來了。”鳳姐聽了詫異,不知為何事親來,與平兒等忙迎出來。隻見王夫人氣色更變,隻帶一個貼己的小丫頭走來,一語不發,走至裏間坐下。鳳姐忙奉茶,因陪笑問道:“太太今日高興,到這裏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平兒見了這般,著慌不知怎麼樣了,忙應了一聲,帶著眾小丫頭一齊出去,在房門外站住,越性將房門掩了,自己坐在台磯上,所有的人,一個不許進去。鳳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等事。
隻見王夫人含著淚,從袖內擲出一個香袋子來,說:“你瞧。”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也嚇了一跳,忙問:“太太從那裏得來?”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道:“我從那裏得來!我天天坐在井裏,拿你當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個空兒。誰知你也和我一樣。這樣的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裏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不虧你婆婆遇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遺在那裏來?”
鳳姐聽得,也更了顏色,忙問:“太太怎知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歎說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餘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再女孩子們是從那裏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那裏弄來。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頑意兒,年輕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幸而園內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著,你姊妹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小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內揀著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麵要也不要?”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麵皮,便依炕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
這繡春囊是傻大姐在園子裏山石後頭拾得,被邢夫人“截糊”了的。邢夫人居為奇貨,可算捉了二房裏的短兒,於是打發人封了送給王夫人,大有幸災樂禍之意。而王夫人見了,又氣又羞,立刻到鳳姐這兒興師問罪來了,分明有遷怒之意。——為何遷怒?因為邢夫人是王熙鳳的婆婆,如今她給王夫人沒臉,王夫人可不要把罪過推在鳳姐身上嗎?且連賈璉也拉扯上,“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那裏弄來。”
賈璉是誰?長房嫡子呀。王夫人的心理活動是:你把東西給我看做什麼?是你兒子媳婦做的好事,你還問我?
然而鳳姐合情合理地講了一大堆理論出來,賭咒發誓說不是自己的,王夫人無話可答,這才說:“你起來。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輕薄至此,不過我氣急了,拿了話激你。但如今卻怎麼處?”一點主意沒有。
恰值邢夫人陪房王善寶家的走來,便出了個餿主意:“如今要查這個主兒也極容易,等到晚上園門關了的時節,內外不通風,我們竟給他們個猛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們房裏搜尋。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隻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東西。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他的。”
——這分明就是“抄家”,然而王夫人非但不以為忤,反而點頭稱讚:“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真正愚不可及!
一場摧花折柳的“抄檢大觀園”就此展開。在整個過程中,鳳姐是很不情願的:她攔著眾人不讓搜檢蘅蕪院,說:“要抄檢隻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裏,斷乎檢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從紫鵑房中抄出許多寶玉舊用的東西,“自為得了意,遂忙請鳳姐過來驗視”,鳳姐卻笑道:“寶玉和他們從小兒在一處混了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這也不算什麼罕事,撂下再往別處去是正經。”探春的丫頭待書嘲罵王善保家的,鳳姐不怒反讚:“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這些都看出鳳姐對“抄檢”的不以為然。
倘若此時鳳姐還做得了主,事情斷不至於演變到如此醜陋殘酷的地步,然而王夫人幾年不理事,如今忽然“雷嗔電怒”的起來,要做場好戲給眾人看,展示自己的果決手段。結果,無辜的丫環們做了邢、王二夫人勾心鬥角的犧牲品,王善保家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害了自己的外孫女兒司棋,入畫、四兒等被驅逐,十二官風流雲散,晴雯更是含恨慘死。
而王熙鳳,也再一次病倒下來,連中秋家宴也未能出席。大觀園的最後一次盛會,冷冷清清,賈母歎息:“偏又把鳳丫頭病了,有他一人來說說笑笑,還抵得十個人的空兒。可見天下事總難十全。”
自此,王熙鳳的心是徹底灰了,榮國府的聚宴中,她不再唱主角,而要漸次缺席了。
3、王熙鳳死於非命
《金陵十二釵》的冊子中,關於王熙鳳的那一頁,畫著一片冰山,上麵有一隻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凡鳥”合起來即是一個“鳳”字,立在冰山之上,是冰雪將融,大廈將傾的意思,也就是詩中說的“末世”;鳳姐之才幹超群是無庸置疑的,所以第二句也很好解釋;然而第三句“一從二令三人木”,卻是紅學課題上的一道不解之謎。
有人說,這是指王熙鳳婚姻生活中的三個階段:初而賈璉對她言聽計從,後來反向她發號施令,最終把她休了。“人木”兩個字,合起來是個“休”字,也就是脂批所說的“拆字法”。
也有人說,二令合成一個“冷”字,指柳湘蓮,因為回目裏有《冷二郎一冷入空門》的說法;王熙鳳是被柳湘蓮殺死的,為的是替秦可卿報仇,至於怎麼繞到這個題目上的,說起來太過複雜,不做引論。
還有人說,“三人木”,是指三個木頭人,即王夫人、李紈、迎春,還有說板兒的,因為“板”是木頭做的……
總之,眾說紛紜,迄今無定論。
在這篇文章中,我也來參與一下這個猜謎遊戲——我同意“二令”合為一個“冷”字,但我卻認為此“冷”非柳湘蓮,而是“冷子興”。
王熙鳳這個人物的第一次出場,是在全書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正由冷子興向賈雨村做出一番言簡意駭的介紹:
“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隻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這是王熙鳳的第一次暗出,卻是冷子興這個人物在全書八十回中的惟一一次正麵出場。此次之後,他隻有一次側出,又同王熙鳳有關,事見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周瑞家的替薛姨媽給各房送宮花,她女兒忽然找了來,說女婿惹了官司,被人告到衙門裏,要遞解還鄉——
“原來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隻求求鳳姐兒便完了。”
寥寥數語,收拾了一小段插曲。此後再未見冷子興其人,因此紅學家們也都把他忘記了,忘了他比柳湘蓮更有資格來擔當這個“冷”字的代言人。如果說柳湘蓮有冷二郎之稱就是冷,那麼尤氏也說過惜春“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豈不也是冷字了?妙玉自然更冷,而寶釵亦有冷美人之稱,豈不都比柳湘蓮更有說服力?
然而冷子興,卻是明明白白,全書獨一無二有姓“冷”的人。而第二回的回前詩中也有明白的暗示: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
脂硯在此有一行眉批:“故用冷子興演說。”再次提醒看官:冷子興即是“冷眼人”,而這“冷眼人”乃是預知賈府興衰的關鍵人物。
試問,還有誰比冷子興更配得上做這“二令”之“冷”的代表人物呢?
要注意的是,冷子興輾轉向王熙鳳求助,是因他被判“遞解還鄉”,還的是哪個鄉?自然是金陵,因為開篇已經交代了這冷子興亦是金陵人氏,在都中開古董行。
他是仗著王熙鳳的出手相助而幸免於難,得以留在都中的。
而王熙鳳的最終結局是什麼呢?
判詞最後一句寫:“哭向金陵事更哀”。她最後竟離開都中,回到了金陵,同冷子興掉了個過兒。
這兩個人的命運之線,真是遙遙呼應,互為首尾。
很有可能,王熙鳳“哭向金陵”的原因與冷子興有關。會是什麼關係呢?
尤氏打趣王熙鳳時說過:“我看著你……弄這些錢那裏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裏使去。”脂批說:“此言不假,伏下後文短命。”可見鳳姐之死與錢財有關。
錢財招禍的原因,可能有三點:一是貪汙受賄,害死人命;二是設貸獲利。這兩點都是前文明寫的,而第三點,則是我的推測,更是惹禍的關鍵,即當賣犯官財物。
元春省親時,點的第一出戲就是《豪宴》,庚辰本有雙行夾批:“《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說明賈家的敗落與一件古董有關。
而冷子興,正是開古董行的。
此前,王熙鳳曾幫著賈璉攛掇鴛鴦拿出賈母眼麵前用不著的東西去當,還曾惹得邢夫人大說閑話,顯然以後再要騰挪銀兩時,賈母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那麼,最現成也最可能的捷徑就是將甄家藏在賈家的財物也偷偷拿去當。
事實上,曹家事敗的原因之一,就是曾替雍正的政敵塞思黑收藏了一對金獅子,這是“真事”,注定要在書中的“甄家”身上發作出來。甄家藏匿財物之事露白,很可能便是賈府被抄的導火索,而這個導火索,又由賈府掌門人王熙鳳親手點燃,是非常合理的。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製燈迷賈政悲讖語》中,所有人都隻注意到寶釵點了一隻《寄生草》解與寶玉聽,卻忽略了鳳姐點的是《劉二當衣》,焉知不寓含深意呢?
倘若果然鳳姐偷當甄家的財物,那甄家已經獲罪,財物屬違禁品,不可能在京中出手,這時候冷子興這個人物就派上用場了。他是專門從京中販了古董往金陵去賣的,正可替王熙鳳跑腿。古董案便在他身上發作出來,王熙鳳罪名難逃。
那麼,這“一從二令三人木”的“從冷休”意思就很容易理解了,是說王熙鳳乃至整個賈府的命運,是從冷子興這個小人物身上開始敗落的,這個“休”字,可以有兩個解釋,一是“休妻”的休,二是“萬事皆休”的休。
很可能賈璉最終休了王熙鳳,因為尤二姐死後,他曾指著牆頭發誓要查出真凶來替她報仇;張華並沒有死,胡太醫也隻是暫時避風頭去了,這兩個人很有可能將來會把鳳姐害死尤二姐的真相托出,並向官府翻案,加上邢夫人一直不喜歡鳳姐,很有可能攛掇賈璉休妻。
脂批告訴我們,王熙鳳曾淹蹇於獄神廟中,原因可能是被囚,也可能是被休後無家可歸,隻得寄宿廟中。而無論是被囚後“遞解還鄉”,還是被休後獨自回娘家,都堪稱“哭向金陵事更哀”了。
但她是不是安全地回到了金陵呢?
第十六回中,王熙鳳在鐵檻寺收了淨虛老禿尼的銀子,枉送了張金哥與守備兒子一雙情人的小命後,甲戌本有雙行夾批:
“一段收拾過阿鳳心機膽量,真與雨村是一對亂世之奸雄。後文不必細寫其事,則知其乎生之作為。回首時,無怪乎其慘痛之態,使天下癡心人同來一警,或可期共入於恬然自得之鄉矣。脂硯。”
“回首”這個詞,與今天流行歌曲裏的那個《再回首》是兩回事,在書中有特指。全書除了脂批不算,正文中出現過兩次這個詞,一次是在元春詩謎中提到“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另一次是在第五十四回,寶玉回房時,正遇見襲人同鴛鴦聊天——
……忽聽鴛鴦歎了一聲,說道:“可知天下事難定。論理你單身在這裏,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定準,想來你是不能送終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這裏,你倒出去送了終。”襲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夠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賞了四十兩銀子,這倒也算養我一場,我也不敢妄想了。”
由此可見,“回首”在這裏特指“死”。
脂批中說熙鳳“回首時無怪乎慘痛之態”,可見結局是難逃夭亡。
因此,我猜測鳳姐是病死在押解途中,未等還鄉即已身亡的,故而才有“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慘痛之態”。
4、鳳姐生日的暗示
《紅樓夢》前八十回**正麵詳細描寫了四次大生日:寶釵、熙鳳、寶玉、賈母。
而每次生日,都有許多讖言預兆式的情節發生:
在寶釵的十五歲生日宴上,寶玉第一次聽曲文而悟禪機,暗示了他出家的宿命;
群芳開夜宴為寶玉祝壽,眾人占花名遊戲,更是典型的讖語;
賈母的八十壽宴是書中最後一次生日,在熱鬧繁華的表麵下,“悲涼之霧,遍布華林”,連精明能幹的鳳姐也力絀圖窮,顯露出江淹才盡之象。
那麼,作者花費了大量筆墨,寫了第四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和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整整兩回的鳳姐生日宴,又向我們透露出了一些什麼樣的信息與暗示呢?
首先,是鳳姐和尤氏兩人對話中的玄機。
賈母做主,讓眾人學小家子湊分子,為鳳姐辦生日,又將這事交給尤氏辦,“越性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往鳳姐房中商議,打趣說:“你瞧他興的這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
這句“太滿了就潑出來了”,正與此前秦可卿向鳳姐報夢時所說的“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同一意思,而可卿,又正是尤氏的兒媳婦。焉知這不是作者借尤氏之口第二次泄露天機呢?
次日尤氏與鳳姐算賬時,見短了鳳姐答應替出的李紈一份,嘲罵道:“我看著你主子這麼細致,弄這些錢那裏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裏使去。”庚辰本在此雙行夾批:“此言不假,伏下後文短命。尤氏亦能幹事矣,惜不能勸夫治家,惜哉痛哉!”明言這一句是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