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席上,尤氏與鳳姐敬酒時,又調笑說:“我告訴你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後兒,知道還得象今兒這樣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喪兩鍾罷。”脂硯又有夾批說:“閑閑一語伏下後文,令人可傷,所謂‘盛筵難再’。”
——又是“太滿了就潑出來了”,又是“明兒帶了棺材裏使去”,又是“盛筵難再”,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們:賈府的好日子就要過去了,而這悲風,將從尤氏和鳳姐這兩個寧榮府的內當家開始吹起。
可卿判詞中原有“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的句子,而寧府長孫媳秦可卿之死,乃是由鳳姐操辦;尤氏之妹尤二姐之死,又由鳳姐一手造成;這兩件寧國府的“造釁”一旦鬧騰出來,鳳姐都絕對難辭幹係——是因為這樣,書中才要借尤氏之口一再向鳳姐提出警告嗎?
鳳姐生日宴上還有一個不和諧音來自寶玉。
此日賈府華筵,寶玉卻往水仙庵祭金釧,回來又遇見玉釧“獨坐在廊簷下垂淚”,偏於繁花鬧管中寫出一片淒涼來。
事兒平兒理妝的事出來,作者方揭出謎底:“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後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
原來鳳姐竟同跳井的金釧兒同一天生日,這意味著什麼呢?除去兩人都是“金派”人物外,她們的共同點是什麼呢?
難道,隻是通過《男祭》這出戲,來影射後來的賈璉祭尤二?
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被鳳姐撞破,大鬧了一場後,次日賈母出麵調停,命賈璉與鳳姐賠罪。
“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兒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
脂硯特地在“黃黃臉兒”後麵批了一句:“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
張愛玲的生前好友宋淇非但沒有“草草看去”,還寫過一篇題為《王熙鳳的不治之症》的文章,一一結算出書中描寫熙鳳之病共有“伏線四次,正麵詳細描寫兩次,正麵交代兩次,因病不克參加賈敬喪事、中秋賞月各一次;借賈蓉之口、平兒和鴛鴦之口、寶玉和鳳姐之口共三次。各種寫法間隔使用,不露痕跡,使人讀來不嫌其煩,可見作者用心之深,功力之厚。”
文章中伏線如此之多,鋪墊如此之隆,看來鳳姐是難逃“夭逝”的宿命了。
然而事情到這裏還沒有完,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製風雨詞》中,又借賴嬤嬤之口補出一件小事:
(賴嬤嬤)方起身要走,因看見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來,因說道:“可是還有一句話問奶奶,這周嫂子的兒子犯了什麼不是,攆了他不用?”鳳姐兒聽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訴你媳婦,事情多也忘了。賴嫂子回去說給你老頭子,兩府裏不許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罷。”賴大家的隻得答應著。
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賴嬤嬤忙道:“什麼事,說給我評評。”鳳姐兒道:“前日我生日,裏頭還沒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邊送了禮來,他不說在外頭張羅,他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了,他才帶著小幺們往裏抬。小幺們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饅頭。人去了,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不攆了作什麼!”賴嬤嬤笑道:“我當什麼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隻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兒聽說,便向賴大家的說道:“既這樣,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吃酒。”賴大家的答應了。周瑞家的磕頭起來,又要與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方罷。
自有了“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句話,我們都知道,“饅頭”在書中的意味非同尋常。寶玉說過:“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
隻怕還要再補一句:“怪道‘水月庵’又被叫作‘饅頭庵’呢。”
固然,書中對“饅頭庵”的解釋是“因他廟裏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然而這隻是在瞞人,其真實含義無非是再次提醒關於“鐵門檻”與“土饅頭”的佛偈。
那麼,周瑞家的兒子在鳳姐生日裏“撒了一院子饅頭”,意味著什麼呢?
前文已經討論過周瑞家的女婿冷子興與鳳姐千絲萬縷的關係,此處又出來一個周瑞家的兒子,看來,在賈府之敗、鳳姐之死這件事上,周瑞一家子可真是沒做過什麼好事啊。
5、若隱若現的《風月寶鑒》
《紅樓夢》開卷第一回便說過,此書有別名《風月寶鑒》,乃東魯孔梅溪所題。其下脂批又有紅筆注明:“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點明在《紅樓夢》之前,曹雪芹在更年輕時曾經寫過另外一本書,叫作《風月寶鑒》。這書應該已經寫完了,所以還正經八百地請表弟還是堂弟棠村給寫了個序。
至於這本書的內容,顯然後來已經化入《紅樓夢》之中了。其中的故事,可以猜得出的至少有“賈天祥正照風月鑒”和“苦尤娘賺入大觀園”兩段。
前者不消說了,根本“風月寶鑒”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全書八十回,那鏡子也隻出現在那回中,後來再未顧上照應,而“賈瑞戲熙鳳”的故事也極其完整,幾乎是幹淨利落地就把個大好青年給打發了,快快送上了黃泉路;
“紅樓二尤”的文字同樣緊湊,從六十三回《死金丹獨豔理親喪》二尤出場,到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再到六十九回《覺大限吞生金自盡》,兩姐妹一個飲劍自刎,一個吞金自盡,腳跟腳兒地趕著死了。痛快淋漓,一點痕跡不留下,一點旁枝不摻雜,甚至都沒提一下尤二姐進賈府之後,尤老娘去了哪裏。
除了情節過於緊湊完整,不似紅樓慣有的“草蛇灰線伏脈千裏”的寫法之外,這兩段故事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時間上的突兀。
賈瑞初見熙鳳是秋天,王熙鳳去寧府探可卿之際。然後好好地寫著可卿患病一事,平插進來賈瑞被熙鳳調理的宗宗倒黴事兒,說他“二十來歲之人,尚未娶親,邇來想著鳳姐,未免有那指頭告了消乏等事;更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裏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心內發膨脹,口內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晝常倦,下溺連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
這就一年過去了。接著又說“倏又臘盡春回,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著了忙,各處請醫療治,皆不見效。”然後才是“這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業之症。”遂給了賈瑞一麵鏡子,言明三日後來取。誰知賈瑞不聽勸,非要照鏡子正麵,不到三日便一命嗚呼了。
這個故事至此算是講完了,回末偏又添一蛇足:“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的書信寄來,卻為身染重疾,寫書特來接林黛玉回去。”
無端又一年過去了。接下來,才是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秦可卿死在兩年後,而且並非張太醫說的春天。
這裏就有了混亂:秦可卿到底死在什麼時候?若說是隔了兩年,肯定有問題;若說是當年冬天,也就是鳳姐秋天探病之後,沒隔上兩月可卿便死了,那麼她們倆的故事算是順上了,賈瑞這一年又跑到哪裏去了呢?鳳姐忙著料理寧國府還不夠,又哪來的時間跟賈瑞磨牙鬥智?賈蓉剛死了老婆,也斷無道理跟賈薔兩個裝神弄鬼,敲詐賈瑞一筆“賭賬”。
更混亂的是林黛玉的時間,十二回末明明說林如海是冬天寫書來接了黛玉回去的,到了十四回《林如海捐館揚州城》,又說昭兒從蘇州回來,稟告鳳姐道:“二爺打發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就回來。二爺打發小的來報個信請安,討老太太示下,還瞧瞧奶奶家裏好,叫把大毛服帶幾件去。”
——這又給弄回到秋天去了。到底也不知道林老爺是什麼時候死的,秦可卿又是什麼時候死的?
惟一的解釋就是——賈瑞這場戲,是後來強加進榮寧府故事中的。在原來的《風月寶鑒》裏,收拾賈瑞的另有其人,至曹雪芹作了《紅樓夢》後,邊寫邊改邊整理,不舍得那段故事,遂改名換姓,把《風月寶鑒》的女主人公與王熙鳳合為一人,生生插在可卿之死的故事中間,如此便造成了時間上的混亂。
同樣的,寶玉、黛玉的故事也是後來寫成,強作主線,所以才出現了眾多時間隧道般的混亂,比如黛玉初進賈府是幾歲?其時迎、探、惜三春分別幾歲?寶釵初次識通靈以及寶玉初試**情又是幾歲?都很難給出具體的時間表來。
而二尤篇章,除了時間情節上的過分緊湊之外,更蹊蹺的還是文法的不統一,非但故事離奇如唱本,連遣詞造句也與別回有極大的不同,宛如民間小調,且看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一段:
鳳姐上座,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來便行禮,說:“奴家年輕,一從到了這裏之事,皆係家母和家姐商議主張。今日有幸相會,若姐姐不棄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訓。奴亦傾心吐膽,隻伏侍姐姐。”說著,便行下禮去。
鳳姐兒忙下座以禮相還,口內忙說:“皆因奴家婦人之見,一味勸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臥柳,恐惹父母擔憂。此皆是你我之癡心,怎奈二爺錯會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瞞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禮,亦不曾對奴說。奴亦曾勸二爺早行此禮,以備生育。不想二爺反以奴為那等嫉妒之婦,私自行此大事,並不說知。使奴有冤難訴,惟天地可表。前於十日之先奴已風聞,恐二爺不樂,遂不敢先說。今可巧遠行在外,故奴家親自拜見過,還求姐姐下體奴心,起動大駕,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處,彼此合心諫勸二爺,慎重世務,保養身體,方是大禮。若姐姐在外,奴在內,雖愚賤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聞知,亦甚不雅觀。二爺之名也要緊,倒是談論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節全在姐姐身上。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見我素日持家太嚴,背後加減些言語,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樣人物,豈可信真。若我實有不好之處,上頭三層公婆,中有無數姊妹妯娌,況賈府世代名家,豈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爺私娶姐姐在外,若別人則怒,我則以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們誹謗,故生此事。我今來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諫丈夫。喜則同喜,悲則同悲,情似親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見了,自悔從前錯認了我,就是二爺來家一見,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從前之名一洗無餘了。若姐姐不隨奴去,奴亦情願在此相陪。奴願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頭洗麵。隻求姐姐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願意。”
長篇大論,一口一個“奴”字。這固然是女子的自稱,然全書八十回,於此僅見。其餘時候,無論王熙鳳也好,尤二尤三也好,都是自稱“我”,連真正做奴才的襲人、平兒之流,也從來都是稱“我”不稱“奴”的。
這個“奴”,是《金瓶梅》的標準用語,潘金蓮、李瓶兒等人自始至終都是自稱“奴”的,這大概可以看作《紅樓夢》或者說是《風月寶鑒》承襲《金瓶梅》之一斑。
如果多看幾部明清小說,大概就會意識到,在《金瓶梅》之後,閑酸文人們一度掀起了色情小說的**,便如《紅樓夢》開篇第一回石頭所言:“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荼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曹雪芹雖然這樣說了,但估計他自己在寫《紅樓夢》之前也做過此類文章,就是《風月寶鑒》。此為練筆之作,不可能一開始就成浩佚之卷,必然從小品文開始,便如賈瑞夭逝,二尤之死,甚至多姑娘兒一類。
紅迷們將《紅樓夢》視為天書,一聽說將其與《金瓶梅》相提並論就覺得無法接受,然而甲戌本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賈珍欲以檣木為可卿解鋸造棺,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脂硯齋在此眉批:“寫個個皆到,全無安逸之筆,深得《金瓶》壺奧!”
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中,寶玉、薛蟠一行人往馮紫英家喝酒,行令做女兒歌,薛蟠雲:“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眾人哄堂。脂硯眉批:“此段與《金瓶梅》內西門慶、應伯爵在李桂姐家飲酒一回對看,未知孰家生動活潑?”
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中,柳湘蓮向寶玉問知尤三姐身分來頭,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我不做這剩忘八。”庚辰本在此亦有雙行夾批:“奇極之文!趣極之文!《金瓶梅》中有雲‘把忘八的臉打綠了’,已奇之至,此雲‘剩忘八’,豈不更奇!”
——脂硯齋三次將《紅樓夢》與《金瓶梅》情節描寫相比較,可見深以“紅樓”有“金瓶”之風為傲。
如此,曹雪芹曾模仿《金瓶梅》而作《風月寶鑒》,便不足為奇。賈璉這個人物的塑造,亦很可能師承西門慶,既淫佚無度,又精明能幹。《金》書中,西門慶為了脫罪,請人將公文上“西門”二字下加添兩筆,改成了一個“賈”字——此或可謂西門慶變身為賈璉的一個花絮?一笑。
綜上所述,王熙鳳見尤二的文字,很可能是挪自《風月寶鑒》,沒有改幹淨的。不過《紅樓夢》在整理流傳的過程中一改又改,後來曹雪芹大概也注意到這個毛病了,遂在新版本中改去了“奴”字,一律稱“我”了,這大概便是紅樓諸版本關於這一段行文不同的真正原因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