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首歌可以算作整部書的一個提綱契領,是對中心內容的高度概括。更令人注意的是,脂批在字裏行間有很多重要的批語,可以為我們探佚後四十回主要內容提供線索,比如“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後批著“寧、榮未有之先”,“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後批著“寧、榮既敗之後”,這就清楚地寫明了後部的故事乃是寧榮府由盛轉衰的過程,而不是程高本的什麼家道複興,“蘭桂齊芳”。
再比如,脂批在“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後批著“寶釵、湘雲一幹人”;在“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後批著“黛玉、晴雯一幹人”。讓我們知道寶釵和湘雲雖然也屬於“薄命司”,卻並沒有像黛玉和晴雯那樣青春夭逝,而是一直活到了兩鬢成霜。
另外,在“金滿箱,銀滿箱”後麵批著“熙鳳一幹人”,“展眼乞丐人皆謗”後麵批著“甄玉、賈玉一幹人”,“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後麵批著“柳湘蓮一幹人”,“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後麵批著“賈赦、雨村一幹人”,“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後麵批著“賈蘭、賈菌一幹人”,這些批語都向我們透露出某些信息和人物命運。
然而,“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這明顯有所指的一句話後麵,卻並沒有注明某某人,而是寫著“一段兒女死後無憑,生前空為籌劃計算,癡心不了。”這不由讓我們猜測莫明:那流落煙花巷的人,到底是誰呢?
電視連續劇裏把這個命運派給了湘雲和巧姐兒,一個做了船妓,一個做了雛妓。而周汝昌則引經據典,考證說應該是那個隻出過名字而未有過正傳的傅秋芳,理由自然是因為三十五回那一段傅秋芳小傳:
“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姻,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爭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
——這一段,的的確確算得上是“擇膏粱”三個字的注解了。然而若據此就說她的下落是淪入風塵,則未免牽強。而且這樣一個蜻蜓點水的小小配角的命運,也未必有資格能進得了甄士隱的《好了歌》。
因此,相比於傅秋芳,我倒情願更偏向電視劇的結局,但隻取巧姐兒一段,絕不能苟同湘雲淪為娼妓,那樣一個“光風霽月照玉堂”的人物,做俠女還差不多,如何能忍辱偷生做了船妓呢?這還是一聽岫煙受氣便摩拳擦掌地要去打抱不平的史湘雲嗎?
倒是巧姐兒,在八十回正文裏年紀幼小,身不由己,在家族變故中淪入風塵確是很是可能的。脂批說“一段兒女死後無憑,生前空為籌劃計算,癡心不了。”
開卷時湘雲父母已逝,還來不及為女兒“籌劃計算”,故而不可能是指她;那最擅“籌劃計算”之人,舍鳳姐其誰?鳳姐的下落不消說,自然是“欠命的,命已還”,“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不得好死的了。十二支曲中的《聰明累》中,更是明明白白寫著她“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生前死後,她最懸心不下的,能是誰呢?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癡情女情重愈斟情》寫清虛觀打醮一段,由於人們往往為張道士給寶玉提親之事所吸引,往往都忽略了鳳姐兒在這裏的重要言行:
“……鳳姐兒笑道:‘張爺爺,我們丫頭的寄名符兒你也不換去。前兒虧你還有那麼大臉,打發人和我要鵝黃緞子去!要不給你,又恐怕你那老臉上過不去。’張道士嗬嗬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沒看見奶奶在這裏,也沒道多謝。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來作好事,就混忘了,還在佛前鎮著。待我取來。’說著跑到大殿上去,一時拿了一個茶盤,搭著大紅蟒緞經袱子,托出符來。大姐兒的**接了符。張道士方欲抱過大姐兒來,隻見鳳姐笑道:‘你就手裏拿出來罷了,又用個盤子托著。’張道士道:‘手裏不幹不淨的,怎麼拿?用盤子潔淨些。’鳳姐兒笑道:‘你隻顧拿出盤子來,倒唬我一跳。我不說你是為送符,倒象是和我們化布施來了。’眾人聽說,哄然一笑,連賈珍也掌不住笑了。賈母回頭道:‘猴兒猴兒,你不怕下割舌頭地獄?’鳳姐兒笑道:‘我們爺兒們不相幹。他怎麼常常的說我該積陰騭,遲了就短命呢!’”
這一段話,通常讀者隻作插科打諢忽略了去,即使注意到的,也隻是說鳳姐性格剛硬,沒有忌諱,就如對淨虛老尼說自己“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是一樣的意思。
然而如果我們把這段話和十二支曲中巧姐的那支《留餘慶》結合起來看,就會發現大有璿璣: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鳳姐口中的“陰騭”,與巧姐曲中的“陰功”,都是一個意思,即死後留德。所以曲牌名曰《留餘慶》,可見巧姐兒獲救,已經是鳳姐死後的事情。
那鳳姐生前空自為巧姐兒操碎了心,又是為她出花兒供奉痘花娘娘,又是將她的寄名符兒送到廟裏求蔭庇,又是請劉姥姥為女兒取名鎮邪,千嬌貴萬珍惜,然而兩眼一閉時,卻又怎能料到女兒竟然飄零淪落,舉目無親呢?
這可不正是“死後無憑,空為籌劃,癡心不了”、“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麼?
可見,那流落煙花巷的不幸女兒,正是巧姐兒。
2、“恩人”與“奸兄”
金陵十二冊正冊中,巧姐大概要算是最尷尬的一個了。前八十回中,她雖然出場的次數不算少,卻幾乎沒開口說過話,不是睡覺就是生病,“戲碼”最重的一處描寫,就是與板兒爭柚子。
然而,在太虛幻境薄命司裏,卻珍存著關於她一生命運的冊子,畫著“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裏紡績”,其判雲: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劉氏”,也有版本作“村婦”,“巧得”作“幸得”。然而我更讚成“巧得遇恩人”,因為這裏“巧”字雙關,既指她的名字“巧姐兒”,又有僥幸的意思。
正如劉姥姥替她取名時所說:“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蒙府本在這句話後麵原有一句側批:“作讖語以影射後文。”可見後來那幫助巧姐兒“遇難成祥,逢凶化吉”的恩人,正是劉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