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說到這裏,忽聽外麵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幹的,別唬著老太太。’賈母等聽了,忙問怎麼了,丫鬟回說:‘南院馬棚裏走了水,不相幹,已經救下去了。’賈母最膽小的,聽了這個話,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隻見東南上火光猶亮。賈母唬的口內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又回說‘已經下去了,老太太請進房去罷。’賈母足的看著火光息了方領眾人進來。寶玉且忙著問劉姥姥:‘那女孩兒大雪地作什麼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草惹出火來了,你還問呢。別說這個了,再說別的罷。’寶玉聽說,心內雖不樂,也隻得罷了……
“一時散了,背地裏寶玉足的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姥姥隻得編了告訴他道:‘那原是我們莊北沿地埂子上有一個小祠堂裏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麼老爺。’說著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什麼名姓,你不必想了,隻說原故就是了。’劉姥姥道:‘這老爺沒有兒子,隻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書識字,老爺太太愛如珍寶。可惜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歲,一病死了。’寶玉聽了,跌足歎惜,又問後來怎麼樣。劉姥姥道:‘因為老爺太太思念不盡,便蓋了這祠堂,塑了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燒香撥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個像就成了精。’……
“寶玉又問他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劉姥姥便順口胡謅了出來。寶玉信以為真,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茗煙幾百錢,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茗煙去先踏看明白,回來再做主意。那茗煙去後,寶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的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見茗煙興興頭頭的回來。寶玉忙道:‘可有廟了?’茗煙笑道:‘爺聽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爺說的一樣,所以找了一日,找到東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個破廟。’寶玉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劉姥姥有年紀的人,一時錯記了也是有的。你且說你見的。’茗煙道:‘那廟門卻倒是朝南開,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沒好氣,一見這個,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來了,活似真的一般。’寶玉喜的笑道:‘他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茗煙拍手道:‘那裏有什麼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發的瘟神爺。’寶玉聽了,啐了一口,罵道:‘真是一個無用的殺才!這點子事也幹不來。’茗煙道:‘二爺又不知看了什麼書,或者聽了誰的混話,信真了,把這件沒頭腦的事派我去碰頭,怎麼說我沒用呢?’寶玉見他急了,忙撫慰他道:‘你別急。改日閑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們呢,自然沒了,若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騭。我必重重的賞你。’……”
劉姥姥信口開河塑造出的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般的奇女子,在不同版本中,有兩個名字:一曰“若玉”,一曰“茗玉”。
通常人們都比較傾向於“若玉”,因為比較口語化;而“茗玉”則過雅,不像是個莊稼人能隨口“謅”得出來的。
然而我卻以為不然,正是由於這點“不像”,才格外引起我們注意,讓我們不禁要同寶玉一樣尋根問底,找出“茗玉”背後藏著的故事。
幾乎所有人都注意到“若玉”也好,“茗玉”也好,重點是有個“玉”字,因此覺得這個故事或者蘊有深意;然而不知可有人想過,這個“茗”字意味著什麼呢?
全書中名字帶“玉”的人不少,寶玉、黛玉、妙玉、還有個林紅玉;然而帶“茗”字的,卻隻有一個,就是“茗煙”。而那麼巧,正是這個“茗煙”受“寶玉”之托,去尋找“茗玉”之廟(妙)。
如此,茗煙、寶玉、妙玉、劉姥姥這幾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便借著一個傳說中的“茗玉”給連到一起了。
而妙玉,又正是送了一隻成窯杯給劉姥姥的人,那杯子,卻又並非妙玉親贈,而是通過寶玉轉手。
我們都知道,劉姥姥最重的戲份在於救巧姐兒出火坑,而在這場“救風塵”的戲目中,寶玉、妙玉、茗煙等人是否扮演過什麼重要角色、或者至少有次串場呢?
寶玉不消說,整部書都應該由他親睹親聞,而茗煙是書中前八十回裏惟一知道劉姥姥住處的人,因為曾經依照寶玉所囑之“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去尋找過茗玉之廟。
而靖藏本在劉姥姥為巧姐取名一段描寫後,曾有一句批語雲:“獄廟相逢之日始知‘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實伏線於千裏,哀哉傷哉!此後文字不忍卒讀。辛卯冬日。”
雖然關於“獄廟”的解釋有多種爭議,有說是“嶽廟”或“東嶽廟”的,有說是供奉獄神的臨時看押犯人之處,然而不管怎麼說,這“獄廟”二字,恰好諧音“玉廟”,即茗煙遍尋不到的那座“茗玉之廟”,而反過來讀,又變成“妙玉”。這僅僅隻是“巧”合嗎?
妙玉的判詞中說她“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曲子中又說她“風塵肮髒違心願”,“紅粉朱樓春意闌”,似乎都有淪落為娼之意。於是我不禁有這樣的猜想:會不會那巧姐兒流落風塵,被賣青樓時,正與妙玉在一起呢?會否劉姥姥為了救巧姐而賣物籌錢,賣掉了妙玉的那隻成窯杯?會否她們的相逢之處,正是在茗煙當年誤打誤撞的那座破廟裏?而那位“青臉紅發的瘟神爺”,就是什麼“獄神”?又或者,那獄廟重逢的,其實是寶玉與巧姐,於此聞知了巧姐“遇難成祥”的全故事,而帶寶玉來此的,正是茗煙?
另外,說起茗煙時,我們不應該忘了他的那位小情人:東府裏的萬兒姑娘。
萬兒雖然隻出場一次,名字卻頗有來曆,茗煙曾經如此解說:
“茗煙大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真新鮮奇文,竟是寫不出來的。據他說,他母親養他的時節做了一個夢,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麵是五色富貴萬不斷頭的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叫作萬兒。’寶玉聽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說著,沉思一會。”
不知道寶玉在沉思什麼。然而我們倒實在應該好好沉思一會兒的。
如前文所說,那賣巧姐入火坑的“奸兄”,正是賈蓉。而萬兒,恰恰是東府裏的丫環。所以我猜測,賈蓉賣巧姐之事,無意中被萬兒聞知,於是告訴了茗煙,再由茗煙告訴劉姥姥。這樣,所有的人物就都串起來了。
寶玉說萬兒“將來有些造化”,她有沒有造化我們不知道,然而她的名字既然是由一匹錦得來,而巧姐未來命運的寫照正是“一座荒村野店,一個美人在紡績”,想必二者之間是有些聯係的吧?
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夢研究》中曾經寫道:“關於巧姐事,八十回屢明點‘巧’字,則巧姐必在極危險的境遇中,而巧被劉姥姥救去。高本所寫,似對於‘巧’字頗少關合。”
對此,我的理解是,倘若巧姐兒遇難到被救的過程中,機緣巧合,依次與劉姥姥、寶玉、茗煙、妙玉、甚至萬兒等人先後發生關係,則可謂“巧”之又“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