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自是霜娥偏愛冷——李紈篇(1 / 3)

1、李紈和湘雲的兩位一體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

這兩句詩是史湘雲在詠白海棠時寫的,然而用來形容李紈,卻是最恰當不過。且看李紈出場時的人物介紹:

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隻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隻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李紈從一出場,即已居孀,即湘雲詠白海棠詩說的“霜娥”。“霜娥”一詞,從字麵講是指青女,“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鬥嬋娟”,是位神仙;但有時又借指“孀娥”,即寡婦。李紈是寡婦這不消說,而湘雲在做此詩時還是個至少表麵上看起來很活潑熱情的少女,這兩句詩其實頗不合她的身份脾性,而更像是替李紈寫的,然而脂硯齋卻偏偏在此有一句批語:“又不脫自己將來形狀。”意思是湘雲將來的結局也是要做寡婦。

換言之,現在的李紈,即是將來的湘雲。兩個人的形象,其實代表著同一個人在不同階段的情狀。

這種說法乍聽上去有些匪夷所思,因為豪爽開朗的湘雲與木訥持重的李紈簡直有天壤之別,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然而我們都知道,一個人的雙重性格往往是有著極大的衝突與和諧的。而作者的用意,很可能就是想用這樣一個反差極大的形象來說明:生活的磨難,對一個天真少女的改變有多大。

這種說法是否可能,讓我們不妨先跳開《紅樓夢》,來說一下李家的故事:

曹寅的妹夫李煦,乃是康熙欽定的蘇州織造,曾協助曹寅四次接駕,銀子花得跟淌海水似的。康熙深知其苦,於是將兩淮鹽政這一肥缺令曹寅、李煦隔年輪番管理,好讓他們彌補虧空。

清人章學誠《丙辰劄記》有載:

曹寅為兩淮巡鹽禦史,刻古書凡十五種,世稱“曹楝亭本”是也。康熙四十三年,四十五年,四十七年,四十九年,間年一任。與同旗李煦互相番代。李於四十四年,四十六年,四十八年,與曹互代;五十年,五十一年,五十二年,五十五年,五十六年,又連任,較曹用事為久矣。然曹至今為學士大夫所稱,而李無聞焉。

另外,蘇州織造的職官年表中也有寫明:

康熙二十九軍至三十二年曹寅

康熙三十二年至六十一年李煦

兩證都足以說明,曹寅與李煦是輪班任職,“互相番代”的。可以說,曹家的故事即是李家的故事,兩者同樣是可以“互代”的。

事實上,兩家的命運也的確差不多——康熙死後,雍正繼位,李煦因貪汙公款被革職,雍正元年《蘇州織造胡鳳翬奏折》中稱:

“臣請將解過蘇州織造銀兩在於審理李煦虧空案內並追;將解過江寧織造銀兩行令曹頫解還戶部。”

可見李家敗落了,姻親的曹家也跑不了,這便是《紅樓夢》中說的“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已有多位紅學家考證,幾乎可以說是達成紅學界的共識:即書中的賈家其實是曆史上的曹家,而史家便指李家。李煦的兩個兒子,一個名李鼎,一個名李鼐,正與書中史湘雲兩位叔叔同名。

然而如果我們就這樣刻板地理解成“史”即“李”,則未免膠柱鼓瑟了。

事實上,作者的筆觸是相當靈活的,很可能,在有一個“史”家的替身之外,“李”家在書中也是會同時出場的;這就像“賈”家代表“曹”家之外,“甄”家同樣也是另一個藏在幕後的“曹”家一樣,其目的,是為了真假互代,虛實結合。

我們都知道,書中“甄”即是“真”,“賈”卻不“假”,甄寶玉和賈寶玉的故事是可以互代的;那麼很可能,李紈和史湘雲也可以互為替身。李紈,很可能就是史湘雲將來的寫照;而湘雲,則是少女時代的李紈。

這樣,也就可以理解史湘雲為什麼會那麼可憐了。

書中說李紈在家時隻以紡績為要,故名宮裁;而史湘雲在家裏,主要的任務就是做針線,手藝也很好,給寶釵祝壽時是特意打發人回家取兩色針線來做賀禮,而寶釵同襲人聊天時也說過湘雲在叔叔家過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裏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裏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又說湘雲“在家裏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

在小說裏,湘雲的兩個叔叔,一個是忠靖侯史鼎,一個是保齡侯史鼐,雖然湘雲到底住在哪個叔叔家裏有點含糊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兩家都是旺族,鍾鳴鼎食之家,似乎不至於苛刻女眷到逼令她們做針線活到三更半夜的地步。那可是賈母老太君的娘家呢,怎麼會如此寒酸?

怎麼看,這一處描寫,形容得也不像是“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的史侯家。但如果說是國子監祭酒李守中這樣的薄宦之家,倒是很有可能的。

因此我認為,作者在這裏,是把史湘雲和李紈的處境給弄混了,這種混淆,是宥於真實原型而致——在曹雪芹的記憶中,從他認識史湘雲這個人物的原型時,李家便已經沒落了,“史湘雲”是活潑天真的,卻也是寒酸困窘的;然而在傳說裏,“史湘雲”卻曾有過輝煌富貴的背景,是兩淮鹽政李煦的孫女。因此,作者便在塑造人物時同時保留了史湘雲公侯小姐的身份和針線丫頭的實情,然而這仍然不足以表現“史湘雲”後來的處境,也就是在作者寫此書時的孀婦身份,於是便又塑造了李紈這個人物作為補充。

換言之,史湘雲,是作者少年時認識的天真少女;李紈,則是那少女後來的性格——“槁木死灰一般”。

作者麵對著這個舊時好友或者表妹的今昔之變,無比憐惜,於是同時塑造了史湘雲和李紈這樣兩個看上去截然不同、實質上卻兩位一體的形象。他喜愛少年湘雲的豪爽形象,也同情中年李紈的清冷處境。

當然,這些隻是我的揣測——既然脂硯齋曾指出曹雪芹在創作人物時有“釵黛一體”的手法,那麼,將湘雲和李紈這樣同一個女子的不同階段放在同一環境中出現,也是極有可能的。

2、給李紈算筆賬

說到斂財,人們總是立刻想到賈璉夫妻和邢夫人,那王熙鳳弄權鐵檻寺,為了三千兩銀子害了張金哥一條性命;扣著丫環的月錢不按時發放,自己拿去放高利貸,簡直可以用“無惡不作”來形容了;賈璉更不消說,“油鍋裏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連老太太的東西都該搗騰出來去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邢夫人又更棋高一招,捏了兒子的短兒,竟向媳婦敲詐。

——這是個什麼家庭啊,母子,夫妻,婆媳,都是這樣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而李紈青年守寡,既然生活在這樣的大環境中,難免不會暗自留心,未雨綢繆。隻不過,她斂財的方法與鳳姐不同,鳳姐是八爪魚式的東征西斂,四處出擊;而李紈卻是螞蟻搬家式的聚沙為塔,隻進不出。

第四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中,因鳳姐過生日,賈母一時興起,要學小家子湊份子操辦。李紈和尤氏都說要出十二兩,賈母說:“你寡婦失業的,那裏還拉你出這個錢,我替你出了罷。”鳳姐為討賈母的好,忙說這錢由自己代出——當然,這隻是麵子功夫,真到尤氏來拿錢時,鳳姐卻用一頓軟硬兼施的說笑給混過去了。然而錢是沒出,賬卻已經給李紈記下了,並在第四十五回中,李紈帶姑娘們來與她要錢辦詩社時,好好地跟李紈算了一筆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