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湘雲話中透露,大家原意是要在仲秋起一社的,然而這社即使起得成,也自然是借家宴的現成資源,無需任何人做東。從頭至尾,李紈也沒打算過要出任何錢來為詩社效力,她這個社長的作用,好像僅僅是為了收銀子——鳳姐為詩社讚助的銀子,以及眾人湊份子辦社的銀子。
固然,隻是這麼百十兩銀子也撐不肥李紈,然而卻已足夠我們見微知著,窺一斑而測全豹了。
3、賈蘭可能中舉嗎?
高鶚的偽續中,讓賈蘭高中舉人,使家道中興。
眾人皆知,偽續是違背曹高芹原意的,然而關於賈蘭中舉的想法,卻一直為大多紅迷所接受。這主要是因為《紅樓夢十二支》曲中屬於李紈命運的那支《晚韶華》的暗示,且看曲詞全文:
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隻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
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隻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曲詞中的“帶珠冠,披鳳襖”與“頭戴簪纓”,“腰懸金印”等句子讓我們知道,李紈、賈蘭母子的確有過非常輝煌炫赫的日子。
而全書第一回甄士隱所作“陋室空堂”的歌中,在“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一句旁,甲戌本有側批:“賈蘭、賈菌一幹人。”亦可見賈蘭他日身披紫蟒,得意非凡。然而,這是不是就意味著賈蘭會高中舉人呢?
我以為不可能。
首先,按照清朝例律,凡是參加科舉的考生都必須寫明直係三代姓名資曆,記入《登科錄》以備擢選。而三代之內倘有人犯重罪,則不許參加科考。曹雪芹本人深受其苦,雖學富五車,卻因為父親曹頫是康熙欽點的重犯,曾“枷號”多年,而沒有資格考舉。《石頭記》借一塊“無才可去補蒼天”的石頭之口洋洋萬言,其實不過說了“懷才不遇”四個字,又怎麼會讓賈蘭走上中舉之路呢?
其次,《紅樓夢》第七十八回中,特別有一段文字照應中舉之議: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
這裏說得明白,不能從舉業發績,乃是“賈門之數”。可見賈蘭即使有出頭的一日,也絕不會是因為科舉取仕。
這段話在程高本中被刪掉了,就是因為高鶚覺得與自己杜撰的寶玉、賈蘭叔侄高中一說不符吧?由此也可以反證出,賈蘭中舉純屬高鶚臆想,不足為信。
那麼,賈蘭若想“爵祿高登”,既然沒了“文舉”這條路,便隻剩下“武功”一途了。有沒有可能呢?
且看賈蘭在第二十六回中那精彩的出場:
寶玉……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隻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其意,正自納悶,隻見賈蘭在後麵拿著一張小弓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麵,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裏呢,我隻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麼?”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
賈蘭在書中對白甚少,這算是相當濃墨重彩的一筆了。畫家們每每為李紈造像,就有個固定名目叫作“李紈課子”,而賈蘭的形象,就是個很用功的小書呆子。
然而如果讓我為賈蘭選景,我一定會定格在他射鹿的這一幕上。“中原逐鹿”,向來就有建功立業之意。焉知這不是曹雪芹的深意呢?
關於習射,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還有一段故事:
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遊頑曠蕩,又不得觀優聞樂作遣。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之法。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各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賈赦、賈政聽見這般,不知就裏,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當亦該習,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
可見賈蘭除了學習文采之外,也一直沒有荒疏武事。而賈家事敗後,賈蘭或是因為沒了科舉的念想,從而棄文從武;或是因在“武蔭之屬”,應征入伍;甚至被欽點充軍,送上戰場,都是非常可能的。
因此,我們可以推想,那賈蘭參軍後,屢立戰功,做了大將軍,終於得以“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
說到這裏,便又引出一個常見的歧誤來,就是“昏慘慘黃泉路近”的人到底是誰呢?
以往很多人都認為是李紈。說李紈守寡一輩子,好容易守得兒子出息了,她卻無福享受,撒手歸西了。並有“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一句做證。
我猜這多少是受了“範進中舉”的影響。那範進當了一輩子童生,胡子一把了,卻忽然中了舉人,他娘高興得痰迷心竅,差點噎死。
然而身為“皇嫂”的李紈會如此不濟麼?她好歹也是國子監祭酒李守中的女兒,見識如何竟會跟個鄉下貧婆子一般?況且生性沉穩,“槁木死灰”一般,便是天大的事臨到頭上,想必也可以處之泰然的。
更重要的是,“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接連四句排比,既然前三句肯定隻能是說賈蘭的,如何到了最後一句,忽然主角就變成李紈了呢?
因此我認為,既然“頭戴簪纓”的人隻能是賈蘭,那麼這“黃泉路近”的人,也一定是賈蘭。至於那“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然說的是李紈,卻隻是說珠冠鳳襖不能換來長命,並不一定是指她本人短命,解釋做功名救不了兒子的命也一樣成立。
這樣,便不難對李紈母子的命運做出如下推測:那賈蘭雖然立下戰功,爵祿高登,卻因為或是在戰場上受了重傷,或是在軍旅生涯中患了急症,以至有福不能享,英年早逝。李紈辛苦了一輩子,臨老時,借著兒子的戰功得了不少賞賜,甚至可能掙得誥命,鳳冠霞帔,可是卻要承受喪子之痛,得不償失。
前文說過,李紈把錢看得很重,隻進不出,深藏密斂。這樣一個人,習慣了未雨綢繆,而從“李嬸之弟又接了李嬸和李紋李綺家去住幾日”這句話看來,李嬸娘母子進出大觀園甚是方便,是極好的內應外援。很可能,早在抄家之前,李紈就已經把自己多年的積蓄分期分批地托李嬸娘帶出府去,這使得眾人流散之後,李紈、賈蘭母子仍然還能夠保持小康的生活,也就是“人生莫受老來貧”。
在這時候,賈府的其餘子弟很可能會上門求助,比如平兒就很可能會向李紈借錢,而李紈卻不肯,眼睜睜看著巧姐兒被賣進火坑。巧姐兒的判詞裏提到“狠舅奸兄”,賈蘭也可以稱作她的“兄”,因此這種假設是有其可能的。
而賈蘭和巧姐兒這對賈家的第五代兒女,也就形成了鮮明對比:一個是飛黃騰達,卻青年早夭;一個是荊釵布裙,而逢凶化吉。
這也就是李紈判曲中所說的:“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這句話也正是從反麵告訴我們,李紈不積陰騭,傷及兒孫。雖然掙了珠冠鳳襖,卻一世孤零,無子送終,也就難怪“枉與他人做笑談”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