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先生又說,賈母認定可卿“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但是寧榮兩府裏就這麼一個重孫媳,怎麼論得到“第一個”呢?可是照劉心武這樣的分析,其實賈母根本沒有重孫媳。因為賈母隻有兩個兒子賈赦和賈政,孫子有賈璉、賈琮、賈珠、賈寶玉、賈環,而重孫就隻有賈蘭,賈蘭尚未娶媳,自然就沒有重孫媳。
派可卿做賈母的重孫媳,是一種大排行,即同族排輩。而按照族裏排行,則賈蓉、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蘭、賈菌、賈芝等都可算做賈母的重孫子,劉先生又怎麼知道這些人都未娶媳呢?既然他們的媳婦都應該算做賈母的重孫媳婦,那麼賈母認為相對較近的可卿是其中第一得意之人是非常正常的,有什麼可猜疑的呢?
讀者或會說這些皆是文中不重要之人,錯矣。且看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隻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墊,守焚池……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
從這一段可以看出,賈府正宗嫡派草字輩可不止賈蓉、賈薔、賈蘭三個人,還有賈菖、賈菱、賈荇、賈芷也是有頭有臉有名有姓之輩,可以在祭宗祠時派差使擔大任的,與寶玉等肩身份。換言之,這賈菖、賈菱、賈荇、賈芷的妻子也都是賈母重孫媳婦,隻不如秦可卿那般得人意而已。
劉先生又說:“也許賈母曾有過將秦可卿許配給嫡孫的考慮,但賈璉、賈珠成年後都另有更相當的女子可娶,年齡也比秦可卿大得較多,而寶玉又出生得太晚,最後形成的局麵是賈蓉最合適。”
然而倘若賈母如此中意可卿,可卿的身份又如此高貴,賈璉、賈珠又有什麼女子會比娶可卿更“相當”呢?劉先生推算賈蓉當年約十六七歲,而可卿似比他稍長,近二十歲的樣子。這樣看,兩人可是一點也不相當,非但年紀不相當,連輩份也不對,就算抬高賈代善其人,把他和皇上視作一輩,那麼太子的平輩人應是賈敬、賈赦、賈政,而可卿則與珍、璉、玉同輩,如今倒舍璉、珠而嫁賈蓉,這不成了孫紹祖說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強壓我的頭,賣了一輩”麼?賈府何其欺人太甚?
總之,如果劉先生的太子之女理論成立,一則賈家收養了太子女,就不該趁人之危,娶為兒媳;二則即使娶了,也該是年紀相當的賈璉或賈珠來娶,而不會自抬輩份,讓她嫁給比自己年齡還小的賈蓉;三則即使賈府如此黑心地把秦可卿許了賈蓉,也該好好珍惜於她,不可能再讓賈珍染指於她,“穢亂宮帷”——這已經不是欺君,簡直是弑主了!這公公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這太子之女是不是有點賤得離譜?那賈家真是活該被抄一千次,就是滿門抄斬誅連九族也一點不冤。
更要命的是,他們的淫行並不避人,不但貼身丫環瑞珠、寶珠知道,連外圍的老家丁都知道,於醉後公開罵出來“爬灰的爬灰”,對這淫奔無恥的太子女哪有半點尊重?可卿事敗後自縊而死,尤氏氣得“犯了胃病”,不願意料理後事,隻有賈珍一個拄著拐到處顛顛兒忙活,書裏用的形容詞是“如喪考妣”,可謂極盡挖苦之能事。可見不僅焦大,連作者曹雪芹對這“太子女”的尊重也實在有限。
而事實上,作者對秦可卿的評語的確也不大好聽。
引發劉心武“秦學”巨論的導火索在於脂硯齋的一小段評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的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又道是,“此回隻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那一回有七千字,合每頁七百字算的話,四五頁就有兩三千字。而劉心武先生猜測就在這兩三千字中,蘊藏了關於可卿身世的大秘密,從而洋洋灑灑,發揮出了一場“秦學”宏論。可是脂批明明寫得很清楚,刪去的那段回目乃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個“淫”已經為秦可卿做了定語,曹雪芹對這個“太子之女”也太不當回事兒了,居然給了這麼個封號!
要知道,回目中任何一個帶有評語性質的詞語都是不能忽視的,比如《賢襲人嬌嗔箴寶玉》,脂硯就是“賢”字後批了一個“當得起”;比如《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時寶釵小惠全大體》,比如《懦小姐不問累金鳳》,比如《俏平兒情掩蝦須鐲》,比如《慧紫鵑情辭試莽玉》,比如《勇晴雯病補雀金裘》,每個評字都不白給。
同樣以“死亡”為回目,說到黛玉之母賈敏時,是《林夫人仙逝揚州城》,用一“仙”字;說到秦鍾時,則是《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用一“夭”字;身份不同,高下立現。說到金釧時,是《含恥辱情烈死金釧》;說到尤三時,則是《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同樣用到一個“恥”字,然而金釧並無真正“恥行”,所以是“情烈”,尤三卻是曾經失腳,因而隻能是“恥情”。
而秦可卿之死呢?作者用的卻是一個“淫”字,是“淫喪天香樓”,豈非比“恥”字更嚴重?倘若可卿是太子女的身份,作者會這樣評價她嗎?至少,也會讓她和賈敏同等級,給一個“仙喪天香樓”才說得過去吧?
然而劉先生廢筆墨最多的還是說可卿倘若隻是個被抱養的棄嬰,如何有資格做寧府裏長孫媳?以秦可卿的地位與王熙鳳、李紈等相比,的確使這一論點得到了絕大多數讀者的讚同。
但是冷子興一早說過,因為敬老不管事,如今賈珍做主,把個寧國府翻過來了,毫無禮儀可講。不隻賈蓉的媳婦,就是他自己娶的尤氏,也不是什麼好出身,看看娘家人的尤老娘、尤二尤三兩姐妹就都知道了。尤家姐妹與珍、蓉父子俱有染指,用書中的話是“聚麀”,意思是**——因為這個詞太隱晦偏僻,以至於很多人都忽略了。而程高本又大量刪改,把尤三姐改寫成了一個貞烈之女,就更加掩蓋了寧國府穢亂內帷的真相。
榮府裏男女大防看得很重,然而在寧府卻馬馬虎虎,賈蓉當著姨娘的麵摟著丫環親嘴,跟身為自己長輩的尤二、尤三任意調笑,哪有半點規矩可言;他攛掇賈璉娶尤二姐,是為了趁賈璉不在時自己好去鬼混,免得跟父親爭搶;賈珍請熙鳳協理寧國府時,拄個拐就進去了,唬得眾婆娘避之不迭,脂批說“素日行止可知”,罵的就是賈珍沒上沒下,不講禮儀。他甚至公然在家中設賭局,勾引了許多官宦子弟來賭錢,每日裏“臨潼鬥寶”一樣地賣弄廚子——不管從哪裏看,賈珍也不像個保護太子遺孤的大英雄。曹雪芹從頭至尾,都在描寫一個浪蕩隨性的敗家子族長,如何把整個家族引向滅亡,一筆一筆寫得很清楚啊。
除了尤氏外,賈赦之妻邢夫人的出身也馬馬虎虎。固然兩人都是續弦,比不得王夫人、李紈這些人出身名門;然而邢岫煙卻也寒素,父母都不濟的,薛姨媽卻看中了娶作侄兒媳婦,可見娶媳並不是必定要對方如何顯赫的。那時候講究的是嫁女必定強於我家,娶媳寧可不如我家,比如薛寶琴的未婚夫婿是梅翰林之子,便講究門戶高貴;薛蝌娶媳卻隻是重人品模樣兒,也如賈母的哲學:不論她家基門第如何,隻要模樣好,給她家幾兩銀子便是了。這樣看來,賈珍為賈蓉擇了秦可卿為妻便沒什麼不可思議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