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在離恨天薄命司中,看到了《金陵十二釵》的冊子,先看又副冊,隻見了晴雯、襲人兩段判詞;又拿起副冊,隻看了一段香菱的判詞,便隨手拋開了;最後打開正冊,這次把十二釵的名字寫全了,不用我們猜謎。
然而副冊和又副冊的人選呢?因為曹雪芹沒有寫出,便成了紅迷們樂此不疲的猜名遊戲。
而由於副冊裏隻寫了香菱一個人,便使得眾多紅學家認為副冊的人選身份應該是妾侍,諸如平兒、尤二姐等,甚至將秋桐、嫣紅、寶蟾之流都拔選在冊,使她們高居於襲人、晴雯之上,這可不屈殺了“賢襲人”與“勇晴雯”?
我認為,在界定香菱身份的時候,不該首先把她定位成妾侍。早在開篇第一回,介紹甄士隱時,脂批已經給了一句定評:“總寫香菱根基,原與正十二釵無異。”
後來香菱進了榮國府,王熙鳳說她“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脂硯又批道:“何曾不是主子姑娘?蓋卿不知來曆也,作者必用阿鳳一讚,方知蓮卿尊重不虛。”
到了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香菱學詩一段後又有雙行夾批:“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年罹禍,命運乖蹇,至為側室,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
這些批語,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香菱的根基“原與正十二釵無異”,乃是“主子姑娘”。隻不過因為“命運乖蹇,至為側室”,方才“不能與林、湘輩並馳”罷了。而平兒,在脂批中明明白白與襲人並列其名,可見隻能居於又副冊。而如果賈璉之妾平兒都隻能居於又副冊的話,嫣紅、秋桐之流又焉得入選?
因此,我猜這在正冊的“林、湘”與又副冊的“襲、平”之間,位於副冊之釵的,隻能也是些主子姑娘,隻不過家勢不如四大家族來得富貴罷了,比如小家碧玉的邢岫煙就是其中代表。
同時,判斷某女子是否有資格入選情榜,有一個重要條件,就是脂批所說的:“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也就是說,這女子必是寶玉認識,且曾留下深刻印象的。
另外,正如前文所討論過的那樣,十二釵正冊中,所有的女兒都是一對對出現的,有一金,便有一玉來配,比如黛玉和寶釵,湘雲和妙玉。因此,在猜想十二釵副冊時,讓我們也試著用這種方法為金玉女兒們配對吧。
首先,既然香菱為副冊之首,那麼與她相對的,隻能是夏金桂。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邱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後塵。隻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彼母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蹠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
這段夏金桂小傳,鮮明地寫出一個刁蠻潑悍的富家小姐形象。有財,有色,但品行差了一截,隻能居副。她和香菱是天敵,“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這“兩地孤木”寓“桂”字,而“香魂”則指香菱。
在這段小傳後,作者又特借寶玉之眼界心思再次為金桂圖形定位:
“此時寶玉已過了百日,出門行走。亦曾過來見過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這等樣情性,可為奇之至極。”
而後寶玉往天齊廟還願,特地向王道士詢句“療妒方”。
至此,夏金桂已經滿足了副冊入選的三個條件:主子姑娘,在石兄處掛號,並且名中有金,自是金女無疑。
至於後麵的十個,誰前誰後不好枉斷,這裏且隻是試著一對一對地推出名字。
同樣是薛家的人,邢岫煙與薛寶琴也應是一對,這兩人是一同進京的,也是一個玉派,一個金派。有人說寶琴是四大家族中薛家的女孩兒,應當入正冊才對。然而嫁給薛蝌的邢岫煙既然不能入正冊,可見旁支處於弱勢,那麼作為薛蝌之妹的寶琴自然也隻好屈居副冊了。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賈母曾有意為寶玉向寶琴提親,其事未必當真,然而卻足可見薛寶琴已在石兄處“掛了號”,而且是專家號。
邢岫煙雖與寶玉並無情感糾葛,也是一同入過詩社聯過句的。更重要的是,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回中,寶玉得了妙玉的拜帖,因不知下個什麼字回複,原欲向黛玉請教,卻在半途中偶遇岫煙,方得知岫煙與妙玉竟有半師之分,遂與岫煙說了帖子之事。
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麵走來。寶玉忙問:“姐姐那裏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岫煙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隻一牆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裏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裏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裏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勝當日。”
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雲,原來有本而來。正因他的一件事我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巧合,求姐姐指教。”說著,便將拜帖取與岫煙看。岫煙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道理。”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隻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麵’,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隻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讚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隻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岫煙聽了,便自往櫳翠庵來。
這是寶玉與岫煙惟一的一次重要交往,然而邢岫煙將寶玉“用眼上下打量了半日”,又說出一番大道理來,令石兄又是“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又是“醍醐灌頂”的,甚至可以說,這段話對於寶玉將來出家的宿命,也起了若有若無的推動作用。可見也是在“石兄處掛了號”的。
同岫煙、寶琴一道出場的,是李綺、李紋兩姐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蔥兒”,想必也是在副冊中齊名的。
庚辰本第十八回曾有一段很重要卻又很模糊的雙行夾批:
“妙卿出現。至此細數十二釵,以賈家四豔再加薛林二冠有六,添秦可卿有七,熙鳳有八,李紈有九,今又加妙玉僅得十人矣。後有史湘雲與熙鳳之女巧姐兒者共十二人,雪芹題曰‘金陵十二釵’,是本宗《紅樓夢》十二曲之意。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皆陪客也,《紅樓夢》中所謂副十二釵是也。又有又副冊三斷詞乃晴雯、襲人、香菱三人,餘未多及,想為金釧、玉釧、鴛鴦、平兒等人無疑矣。觀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費筆墨。”
這裏因為第一次明白地提出了正十二釵的名錄,向來很為紅學家們所看重。然而批語中將“晴雯、襲人、香菱”全放在又副冊上,明明與書中原意相悖,可見看書不仔細,因此這推論也就不足為據了。
同是庚辰本,在眉批中又有一段自相矛盾的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