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係漫擬也。至回末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畸笏。”
這句話語焉不詳,很多歧義。似乎是說前邊的批語都是“漫擬”,後來看到“回末警幻情榜”時,才知道真正答案。然而他提到榜上有“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那算下來至少該有六十個人了。這又與書中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時看到的情形不符,且警幻仙姑明明說過“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可見冊子隻有三本,絕無三副、四副之說。
蔡義江先生對這段話另有一種解釋,認為是斷句所引致的誤解。“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的正確標點應為“‘正副’、‘再副’、及‘三(副)’、‘四副’芳諱”,也就是說,“正副”乃是“副冊之冠”的意思,“再副”則是副冊第二名,後麵還有“三副”(副冊第三名)、“四副”(副冊第四名),甚至“五副”、“六副”,直到“十二副”。
我認為這種可能性極大,否則無法解釋警幻說過餘者已“無冊可錄矣”的原文了。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段脂批裏至少寫對了正冊十二釵的名字,也提供了“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為副十二釵的思路,而這四個人,又是與香菱同時加入詩社的,可謂“同窗”。
因此,我寧願相信作批者說的“漫擬”,隻是在糾正自己把“香菱”的名字混入又副冊,與“晴雯、襲人”並列罷了。
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六個名字,接下來,我們再來猜另外一半名錄吧。
賈家嫡係賈喜鸞與賈四姐肯定是可以在冊的。這兩人遲至七十一回方才出場,寫賈母八旬之慶,親戚們都來祝壽,眾孫女兒中,“賈母獨見喜鸞和四姐兒生得又好,說話行事與眾不同,心中喜歡,便命他兩個也過來榻前同坐。”事後又留她們小住。因此,兩人得以進入大觀園,同群釵共處,這就進一步提升了她們的地位,使其可以躋身十二釵副冊。
更重要的是,書中還特意提及一段話:
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李紈等都笑道:“這可又是胡說。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裏,難道他姊妹們都不出門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說他是假長了一個胎子,究竟是個又傻又呆的。”寶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眾人不等說完,便說:“可是又瘋了,別和他說話才好。若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瘋話。”
喜鸞因笑道:“二哥哥,你別這樣說,等這裏姐姐們果然都出了閣,橫豎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來和你作伴兒。”李紈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別說呆話,難道你是不出門的?這話哄誰。”說的喜鸞低了頭。
喜鸞既然有“我來和你做伴兒”的承諾,也就在石兄處“掛了號”了,可想而知倘若後半部不曾遺失,將來水流花謝之時,喜鸞與四姐必然有重要表現,以踐前言。
接下來,紅樓二尤也是一定在冊的。她們同樣出身小家碧玉,又與賈府攀了親,身份上已經比丫環輩高了一級,算得上“主子姑娘”了。而那尤三姐仗劍自刎後,曾來向柳湘蓮辭行:
忽聽環珮叮當,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向柳湘蓮泣道:“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麵,妾以死報此癡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幹情鬼。妾不忍一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著便走。湘蓮不舍,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幹涉。”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
這裏尤三姐手上捧著的冊子,必然是《金陵十二釵》的卷冊。而她更清清楚楚地說出自己“來自情天,去由情地”,且“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幹情鬼”,不但坐實了自己在十二釵中的地位,而且是有職司差使的,隻是由於前世曾有淫行,才落得排名不高。
她的一番際遇,與秦可卿何其相像?
同樣是品行有汙之人,卻都在太虛幻境中占有重要地位:一個是警幻之妹,帶同寶玉同領風月的;一個是有職之司,負責“修注案中一幹情鬼”的;而且,秦可卿從未入過大觀園,卻曾經向王熙鳳報夢,說出“樹倒猢猻散”的讖語;尤三姐也未入過大觀園,卻曾向尤二姐報夢,再次泄露天機:
那尤二姐……夜來合上眼,隻見他小妹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癡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此亦係理數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憐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係當然,何必又生殺戮之冤。隨我去忍耐。若天見憐,使我好了,豈不兩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終是個癡人。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於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無怨。”小妹聽了,長歎而去。尤二姐驚醒,卻是一夢。
秦可卿說“盛筵必散”,尤三姐說“天網恢恢”,都是掌握天機之人。而秦可卿居於十二釵正冊之末,卻是十二釵中第一個死掉的;這尤三姐既然死得比香菱還早,想必居於十二釵副冊之末。
而她勸二姐斬了王熙鳳,“一同歸至警幻案下”,可見尤二姐也是薄命司人物。況且此前尤二姐曾經在李紈的稻香村借住,是正式進過大觀園的,更加提升了身份,又曾為賈璉懷過一個男胎,故而可以越過平、襲之輩,進入十二釵副冊。
至於“在石兄處掛號”,可見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中的一段描寫:
尤二姐才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家那寶玉,除了上學,他作些什麼?”興兒笑道:“姨娘別問他,說起來姨娘也未必信。他長了這麼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讀書。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瘋瘋顛顛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裏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隻愛在丫頭群裏鬧。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隻管隨便,都過的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可知難纏。”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倒好,原來這樣。可惜了一個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說,咱們也不是見一麵兩麵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那是隻在裏頭慣了的。若說糊塗,那些兒糊塗?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那裏站著,他隻站在頭裏擋著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髒,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趕忙說:‘我吃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隻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尤二姐聽說,笑道:“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隻低頭嗑瓜子。
這裏麵寫出寶玉與二尤相處的情形,而尤三為寶玉的一番辯解,更可謂是他的紅顏知己。尤二姐甚至起了“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的誤會,還不叫掛了號嗎?
可歎的是,斷送尤三姐性命的,卻正是她的這位神交知己賈寶玉。
有人總結說“王夫人一掌死金釧,傻大姐一笑死晴雯,賈寶玉一語死三姐”。寶玉沒頭沒腦地跟柳湘蓮說了句:“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裏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美物,他又姓尤。”惹得柳湘蓮大叫後悔,又連連催問:“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本來這是寶玉補救的好機會,偏偏他又頂不負責任地說了句:“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麼?連我也未必幹淨了。”進一步坐實罪名,到底釀造了尤三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