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胡適給韋蓮司寫信說:“因為那時我們是兩個人獨處,對你來說,這鄙夷世俗的規矩是完全正當的,因為你是超越世俗規矩的。跟你在一塊兒,與你談話,共同思考問題(你知道我是樂在其中的),你有了‘略顯無禮’的舉止。”但是胡適似乎不在乎韋蓮司對他的“略顯無禮”,他似乎很享受這位熱情的大姐對他的“性騷擾”,與韋蓮司更頻繁地接觸來往,從而讓他們之間的緋聞傳遍留學生之間,甚至傳到了萬裏之外的偏僻深山——徽州。
韋蓮司的父親是康奈爾大學古生物教授,母親是個喜愛社交的家庭主婦,她本人酷愛畫畫,雖然沒受過高等教育,但是良好的家教以及自身的遊曆,讓她的思想見解非同於一般的知識女性。在她與胡適的交往中,胡適始終認為,“自己一直是一個受益者”,與韋蓮司的交談總是啟發他去思考。
[1926年,在國外留學的胡適]
哈德遜河畔相談之後,韋蓮司很快與胡適成為最親密的朋友。每逢星期六,兩個人避開眾人結伴出遊,他們總喜歡去郊外山野——那時候正是秋天,天氣晴好,兩個人就像胡適筆下的“兩隻黃蝴蝶”,追逐於色彩繽紛的秋山,從厄特娜村至林家村,行程好幾裏,從不覺得累。胡適的日記中對這一段郊遊記載頗為詳盡:“落葉遮徑,落日在山,涼風拂人,秋意深矣,是日共行三小時之久,且行且談,故不覺日之晚也……”有時候兩人散步回來,韋蓮司不忍心讓胡適去留學生公寓食用那些便宜、簡單的晚餐,便將胡適帶回家,好茶好飯招待。
韋蓮司小姐是個個性獨立、思想自由的知識女性,雖然生在富裕之家,卻對衣著並不講究,經常披頭散發隨意套件布裙就進入畫室畫畫,父親對她的行為並不幹涉。有次她嫌棄頭發長打理起來太麻煩,一氣之下就將頭發剪成男子式的寸頭,家裏人對此也毫無辦法,而胡適卻倍加讚賞,說:“是美德,不是缺點。”
很快,韋夫人也看出一些眉目來,作為母親,她最了解自己個性獨立、崇尚自由的女兒,中產階級家庭嚴格的家教讓她不能保持沉默,於是,在橡樹街120號的家裏與女兒進行了一次很慎重的談話,她說:“你與胡適先生走得太近了,更何況他在中國老家有婚約,要是我們這裏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情,他們可是大不以為然了。”韋蓮司說:“這沒什麼,我們隻是在一起散步,到郊野走走,看看,或者就是在一起喝喝茶,談談畫,這有什麼?”韋夫人說:“愛情不就是這些麼?”韋蓮司聳聳肩,她很不以為然:“媽媽,您想得太多了,太寬了,我們都是成年了,根本沒什麼,就是談得來而已,你不必操心。”韋夫人知道她說什麼女兒也不會聽,隻得板起臉,說:“是的,你們都是成年人,我希望你們能好自為之!而且我親自問過胡先生,他是下了決心要娶他那位中國太太。”韋蓮司仍舊聳聳肩:“媽媽,這個不用您說,我當然明白。”
韋家母女倆的談話有點不歡而散,而韋蓮司與胡適,仿佛我行我素,走得越來越近了。
“差一點上床”的姐弟戀
從此,橡樹街120號儼然成了胡適在海外的家,他隨時隨地可以回家,不但韋蓮司“老想著你,有時甚至覺得揮之不去”,甚至韋夫人也很喜歡這個靦腆的中國男生,胡適每次和她說再見,她都開口道:“歡迎你隨時回家。”發展到後來,家中那個老管家伍爾特也對胡適依依不舍,每次他來,都得到伍爾特非常熱情的照料——在胡適的指點下,他甚至能做出一手像模像樣的中國菜來招待胡適,這讓胡適非常感動,某次臨離開時,他悄悄給伍爾特一筆小費。沒想到此事最終被韋夫人知道,她十分生氣地質問伍爾特:“你這麼多年沒做過一件錯事,這一次怎麼如此糊塗?你竟然收下胡先生的小費,你好意思嗎?我真為你難為情。”伍爾特說:“可是,胡先生是真心誠意的,我不收他會不高興。”韋夫人說:“你拒絕他隻會更尊敬你——”她轉身對韋蓮司說:“啊呀,這個胡適先生,真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客人,一個基督式的君子,這世上怎麼能有如此人格完美無缺的人?”韋夫人從此接受胡適成為家中一員,胡適在韋家甚至感受到一種“骨肉之親”,韋蓮司曾經寫信給胡適:“我崇拜你超過所有的男人”,“在我一生之中,有一種苦行僧的傾向,對於我自己非常渴望的東西,我寧可全部放棄,也不願意僅取其中的一小部分。”她後來曾大膽向胡適表白,第一句話就是火辣辣的愛情宣言:“胡適,我愛你,我是個很卑微的人,(但是),你應該愛我——有時,你的愛就像陽光中的空氣團圍繞著我的思想(見不到蹤影,但我必須相信它的存在)……要是我們真能完全生活在一起,我們會像兩條溪流,奔赴同一山穀……這次新的交會,也非不可能放出光芒來,當我看到你的嘴角,你那半閉的眼神,我是個溫柔的女人……”
在胡適一生中,在美國求學出任大使,一共生活了26年,在漫長的26裏,他與韋蓮司有過無數的幽會與歡聚,但是1933年的秋天之夜,卻引發了她靈與肉的顫栗。那是這一年的9月,胡適赴加拿大參加第五次太平洋國際學術會議,返程時順道來到美國。韋蓮司特地開車將胡適接到自己家中,這時候父母均已過世,兩個人在一起是真正的“獨處”。那一晚是他們的久別重逢,情投意合加上孤男寡女,在這樣一個月光如水的浪漫之夜,是應該發生一些曖昧的故事,這才是正常的,符合人性的,胡適也渴望著——但他太想做一個人格完美的君子,或者說是聖人,壓抑身體裏的叛逆是他長期以來的“內戰”,這個與韋蓮司獨處的秋夜同樣讓他靈與肉之間發生激烈衝突,這樣的衝突也同樣發生在韋蓮司身上。事實上那一夜她一直心不在焉地與胡適談著別後種種,在談話的間隙,她一直在設想著接下來她所要麵對的情景:她與胡適是同床共枕還是分室而居?以往胡適來家中,有管家,有父母,盡管她內心有強烈的與胡適同居的渴望,但他們仍然在表麵上流露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樣子。而這次卻不同,家中隻有她與他,渴望了多少年,期待了多少年,現在花好月圓的良辰美景就在眼前,對於心中埋有熾烈情焰的一對男女來說,不燃燒一次更待何年?
[胡適最喜愛收集火柴]
終於,月圓中天,兩個人再也說不出話來,說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太累了也太疲倦了,胡適眯起眼睛微笑著注視韋蓮司,韋蓮司臉刷的一下立馬像火在燒。如果胡適張開懷抱,她會像飛蛾撲火一樣撲上去,哪怕燃燒成灰燼也在所不惜。可是胡適沒有,傳統的東西堆集在他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一直努力著做一個“聖人”,一切不合“聖人”規範的行為他竭力排斥。其實他內心也渴望著,矛盾著。他最後選擇進入衛生間,把接下來的選擇交給韋蓮司,他甘願接受她的安排。
胡適在衛生間磨蹭了許久,韋蓮司其實已經安排好了,她將兩條被子全鋪在一張大床上,在女人的小心眼裏,她將這張寬大的床鋪當成她新娘的婚床。老姑娘獨身太久了,太渴望一個年輕男性的愛撫,何況這是一個才華橫溢、英俊灑脫的男子,他占有她的心靈已經多年,但她更渴望著他的身體,希望他在身體上占有她——她希望就在今夜,兩個人的靈與肉和諧統一。可是胡適仍然不出來,她想他可能怕難堪,可能怕與她裸裎相對,她的害羞與自尊又讓她抱起大床上的被子放回到她自己的小床,此時又有點後悔,想重新抱回到大床上去,女人的自尊又讓她不能做這樣的事。就在彷徨矛盾中,胡適從衛生間出來,看到了大床上的一床被子,他明白了韋蓮司的用心,此時他更不敢唐突冒犯。看著胡適脫衣上床,韋蓮司如萬箭穿心般的難受,盼望了多少年,總算等到了隔海相逢的這一天,這高天的明月之夜,難道就這樣被無情地辜負了嗎?她不甘心不忍心,就雙手抱在胸前站在門外望著胡適,胡適也看著她,但是她不能總是這樣一直站在房間門口?在傷心與絕望中,她點了點頭道聲“晚安!”她離開了,一轉身,熱情奔放的女郎忍不住哭了。
這一夜韋蓮司耿耿難眠,一牆之隔的胡適也沒有睡著。韋蓮司幾次欲起身來到胡適床上,最後她沒有這麼做,她起床為自己灌了熱水袋,然後一頭鑽進被窩裏,她就把那個熱水袋當作胡適抱了一夜。後來她寫信給胡適:“最難堪的時間是早晨六點的時候,我想念你的身體,我更想念你在此的點點滴滴,我中有你,這個我,渴望著你中有我。”被情欲折磨的一對男女,就這樣度過了最後一個不眠之夜。
男女間經過提純的愛情像雪雕一樣冰清玉潔,韋蓮司與胡適之間的友誼一直延續下來,延續到江冬秀甚至胡適的孩子們身上,胡適流亡美國那些年,他多次帶著江冬秀去韋家小住。後來其子在美留學,也多次得到韋蓮司的照料,而韋蓮司對胡適的愛也始終未變。
[知性女人——韋蓮司]
八十歲的老姑娘
韋蓮司為了胡適,一輩子未曾結婚,其實在她52歲的時候,有過兩次婚姻機會,那是1936年,一位名字縮寫為R.S的先生和鄧肯先生先後向韋蓮司求愛——其中鄧肯先生還是胡適在康奈爾大學的同學,甚至他比胡適還早三年認識韋蓮司,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愛上了韋蓮司,鄧肯更是愛到了瘋狂的程度,流傳的一個故事可以佐證他對韋蓮司的真心。
那時韋蓮司幾乎整天待在樓上畫室,極少出門,鄧肯先生給韋蓮司送來求愛信後,很長時間沒有得到她的回複。R.S先生也沒有得到她的回複,他除了接連不斷地給韋蓮司寄情書外,沒有任何辦法。可是鄧肯不同,他被熾熱的愛情折磨得寢食難安,主動來到綺色佳韋蓮司的家來找她。韋蓮司不便拒絕,隻好接待他。但是麵對一個沒有感情的人,韋蓮司確實也比較難堪,她知道鄧肯想說什麼,就在畫室裏口若懸河地說話。她一向學識淵博口才很好,連胡適也佩服她,對付鄧肯這種戀愛中的男子,大概綽綽有餘,她一開口說話就沒完沒了,根本不給鄧肯表白的機會,眼看著天色黑下來,韋蓮司也不留他吃飯,鄧肯隻得落荒而逃。
但是鄧肯確實癡迷地愛著韋蓮司,幾次上門碰了一鼻子灰之後,鄧肯也不好再厚著臉皮求見,再這樣下去估計韋蓮司不接待他了,但他確實又想見韋蓮司,怎麼辦呢?隻好趁夜色偷偷來到樓窗下,除了眺望紗窗內那個女郎身影,還撿拾韋蓮司丟棄的畫作廢稿。此事終於被老管家發現,他還以為是小偷欲行竊。韋蓮司得知後不知所措——這個鄧肯並不會因為她的冷處理而善罷甘休,就在這時候,R.S先生的求愛信也越寫越多,韋蓮司無奈,寫信征求胡適意見,胡適當即回信力促她在兩位瘋狂愛著她的男士中選擇一位做她的先生。韋蓮司反複翻看胡適的來信,她猶豫著矛盾著。而鄧肯似乎也窺到了老姑娘心底的彷徨,發起新一輪愛情攻擊,甚至欲為她自殺——但是韋蓮司仍不為所動,幾十年來,在她的心目中,胡適才是她的愛人,她的全部心靈都屬於胡適,這個心靈的位置容不得任何一個男人來占領,哪怕他同樣優秀。韋蓮司後來寫信給胡適:“問題的關鍵是我應不應該出賣自己——把自己當一個妻子或幫手賣給一個對我全無吸引力的人,去過一種我極度厭惡的生活。”韋蓮司最終作出決定:不婚!
胡適與韋蓮司漫長的柏拉圖之戀橫跨長長的一生,1960年9月,胡適在華盛頓參加“中美學術合作會議”,與韋蓮司再度相會。這時候韋蓮司已經賣掉房子,前往巴貝多島安度晚年——那是浩渺太平洋中一個很小的小島。這一年她75歲,兩個老人此時在華盛頓生離,其實就是永別。那時候在美國的胡適正處在一種內外交困的境地中,但是為了長達半個世紀的友誼,他還是決定去港口送別——一路上他緊握著韋蓮司的手,50年前兩個人在紐約郊外散步,在漫山遍野的秋林中穿行,他亦是這樣握著韋蓮司的手。那時候兩人正青春年少,幾乎是在轉眼之間,白發已如雪覆蓋了兩個人的頭頂,蒼老的麵容,蹣跚的腳步讓人頓生無限感傷。可是,兩個人的心始終不變,一如50年前在哈德遜河畔初次相識一樣,當初在留學生公寓驚鴻一瞥,像一道閃電,劃破漆黑的夜空,照亮了兩個相愛的人長長的一生。